刘东晞
一
高甲戏剧目《管甫送》剧情：
泉州人管甫在台湾谋生。离乡日久，忽接火急家书，催其速回家乡。管甫思念爹妈，急欲回乡，却又难舍未婚妻美娟的情义。带着矛盾复杂心情的管甫在向美娟辞行时尽力表示自己的忠贞情爱，终于得到美娟的信任与支持。
美娟满怀深情地送管甫至码头，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表白自己等管甫归来的心情。一对情人载歌载舞，表现了未婚夫妻的恩情笃信。
《管甫送》的故事已深深地烙在思缣的脑海内。她有时也觉得奇怪。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会计师，怎么会对一两百年前的故事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她又想起了她那可亲可敬的外公。
二
项目经理林有蕃接到总经理下达的特殊任务，虽作婉言推辞，可头儿毫无商量的余地：
“你也清楚，我们对与台湾会计师界的合作一贯比较重视。好不容易有一个这么合适的合作伙伴，我们当然不能放过。什么？你业务不过硬。又不是叫你去主持谈判。对方只是先派一个年轻会计师来摸底考察。因为他们要求我们派一个晋溪人接待，又最好年轻一点的，我们还有比你合适的人选吗？什么？不懂得与女孩子打交道？在工作中学习嘛！多好的机会。可惜‘廉颇老矣’，不然我亲自出马多好！”
听完头儿半软半硬的劝说，有蕃只得无可奈何地走出总经理室。反正是工作，不是“有挑战就有机遇”吗？
其实事务所的头头们对他是满看重、满栽培的，他是所里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把注册会计师证拿到手时年龄最小，出门去打“硬仗”最棒。他能带领几个“哥们”（有时也有一两个强烈要求参与的女孩子）不分昼夜地连续作战。精力充沛不出差错。出远门时就把省下来的时间去找寻附近的旅游点。真是“上班拼命干，下班拼命逛”。客户乐意，事务所的声誉也不错，很是皆大欢喜。一些年轻会计师都喜欢“让他管”。按照他的说法，不是让他管，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心甘情愿地为老板拼命”。更让头儿们中意的是有时遇到棘手的谈判对手，头儿就安排他去当助手。对方往往根本不把坐在旁边的这样一个毛头小伙放在眼里。他们所采取的策略就是，常常在谈判陷入僵局时杀出一匹黑马来，令形势急转直下，很快就OK。“就像他在足球场上踢边锋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球一到他的脚下，你已经太迟啦！又快又狠。”头儿在高层会议上有时会为自己有伯乐的眼光而自鸣得意。
“不像一个会计师，你看我们这些老牌会计，头脑中只有数字与表格。我有时都觉得自己有些呆头呆脑的。可他呢？什么都想‘来一下’。头上就是多了几根弦。”头儿有时会在背地里偷夸他。但当面不说好听话，怕年轻人经不起夸。
“头壳缺少一根弦。”头儿当面批评他。
缺哪一根弦，他知道，临近三十岁已进入大龄青年行列，可他不急，当王老五也不错嘛。工余时间，他仍然我行我素，该踢球就踢球，该“充电”就“充电”，时事、历史、地理，学一些都有用，生活倒也潇洒快乐。
三
“请问，您就是林先生吗？”虽然是悦耳的女声，柔柔的，但是有蕃也有几分不爽快。上班时间，外人是怎么闯进来的？况且，接待客人的活儿事务所另有专人，找他干什么？他的目光稍不情愿地从电脑中移向前去，忽然眼睛一亮。对于漂亮女孩子，谁会恶心呢？
“我是！”小林急忙站起身，一边觉得奇怪：什么事找到我头上来啦？
“我姓陈！”姓陈？小林极力在头脑中搜索熟人中陈姓的姑娘。
身高一米六零，服饰得体，特别是那双明亮的大眼。小林头脑中忽地涌起一首歌来。
“从台湾来的！”女孩一边伸出右手。
“哦！陈小姐！”小林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伸出自己的手。
新的工作开始了。完成这种任务，大概不会太辛苦，太乏味吧！
厦华会计师事务所是目前福建省实力最强，人数最多的事务所，是由厦门市两个最大的事务所合并的。一个是原财政局附设的事务所，后来政企分开了，业务一向做得很好，底子嘛，可谓人才济济；另一个事务所是原厦门大学会计系办的，因为厦大会计系有名气，在学术上有一定的影响。近年来，两者强强联手，在大陆尤其在江南有一定的知名度。几个合伙人不是博士也是研究生毕业，近来正努力寻找与港台合作的机会，争取把业务做得更广更大。
这次事务所与台北方面的交流目标是灵活的，对方出面的是一位资深会计师，至少交流互动对事务所总有好处。台北方面先派一位年轻会计来考察，他们的目标也比较灵活。目标更灵活的是小陈会计师，她的大陆行除业务考察外，可能又包括风土人情的“考察”，尤其对晋溪更是“情有独钟”。
“反正食宿也不用我们负责，至于交通工具嘛，我们派车，就你兼当司机，有时累了也可以另派。总之，尽力为她提供方便，考察所里的事直接找我，‘考察’外面的一般不用请示。”所长想了想又交代道，“但是千万不能慢待她。不管怎么样，一开头就得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四
年轻人总是朝气蓬勃的，尤其青年男女在一起。有蕃与思缣简直是最佳搭档，看上去文静雅气的女孩，干起活来也有一股拼命的劲，又不缺会计师的条理与严密。有蕃的工作效率更令思缣暗暗吃惊。刚开始的生疏、隔膜已经消失殆尽。两人很快就把事务所的有关资料包括厦门地区甚至更宽广地区的业务情况整理成一系列资料传回台北。
厦华能否与他们成为合作伙伴？两地业务的合作前景如何？小陈作为一位小会计师当然无法预计。但她对厦华的人才资源及人事气氛是满意的。“很好相处，怎么说呢……”思缣极力想思索出一个准确的词，“比较没有商业味。”
五
《管甫送》在思缣外公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大呢？外公几十年来所牵肠挂肚的，外嬷几十年来所暗暗挂心的那个人是一位怎么样的人呢？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啦？
这么多年了，外公怎么就不回来看一看？思缣忽地感到完成外公的托付责任是多么重大。
她忽然明白，她对此次大陆行为什么有如此的兴趣。本来嘛，作为一次业务考察，对她的思绪及生活应该没有什么影响，但加上外公的托付，那就不一样啦。尤其是身处新的环境，她不由自主地又生出无限感慨来。她觉得，她的思绪，她的理智，正受到极大的冲击，当然这种冲击是惬意的、新鲜的、让人兴奋的。
新搭档小林，就让她想起了很多。思缣在台北，不论从相貌或其他方面都不乏追求者。但第一她对有钱的纨绔子弟不感兴趣。当然优秀的富家子弟也不是凤毛麟角，但总缺少缘分。第二她对那些事业有成，但生活不检点的白领阶层也没有好感，她受的家庭教育是比较传统的。
外公与老爸是忘年之交，他们翁婿俩总有谈不完的话题。其实，外公与老爸的性情是不甚相似的。外公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常有一丝忧郁的阴影；而老爸那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中又不乏幽默的暖风。作为女孩子，她长期在两个男子汉周围混，却极少有台南人的粗犷、率直，倒是有甚多淑女的温柔与敏锐。
更可贵的是，骨子里有一股“打拼才会赢”的品性。
思缣的名字据说是老爸与外公争论、商量了一个多小时才定下来的。回想起来，老爸是一部书。外公呢？更像是一座迷宫。思缣！一定隐含有外公的什么想法，对弟弟的取名外公就不那么兴趣啦！
外公喜欢看古书，喜欢南音、歌仔戏，尤其喜欢闽南的高甲戏。高甲戏的“小出头”《管甫送》思缣都滚瓜烂熟啦。“外公，管甫最后有娶美娟吗？”思缣常问。管甫所说的“花包盘担、红灯四轿，拜天地、入洞房”的憧憬太诱人啦。她知道：闽南的风俗，用雕花的面食花包，摆着美食的盘担作为定亲的礼品是一种大礼；四人大轿前的红灯灿灿；拜天地的热闹，入洞房的温馨。那是女人一生的大事。
思缣总得不到回答，年龄稍大，她看懂了外公那眼神，就不再问了。《管甫送》那里面一定有很多秘密。
秘密是戏外的，戏的内容外公可没少讲，甚至，一高兴就唱：
“风吹呀兄哥啊，对呀对面来，忠实真诚好人才，哎哟管甫阮都爱。”
“小妹呀头插啊，鬓个鬓边挑，鬓个插呀晃晃摇，哎哟共君对面笑。”
“手拿呀一支啊，苏啊苏白扇，白扇摇来风微微，哎哟管甫有情义。”
“小妹呀，做人啊，有呀有情义，管甫怎甘拆分离。哎哎哟，管甫怎甘拆分离。”
外公总是唱得十分忘情，甚至微闭双眼，手舞足蹈。
外嬷呢，她就远远地听外公唱，有时会稍露笑容，有时又轻轻摇头，再来一个小叹息。外嬷心里又有什么酸甜苦辣呢？
她总不敢跟唱，但时间久了，有时自己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唱出来，竟是那样地动听，嗓音又那么甜美，连自己都大吃一惊。
六
思缣参加事务所的业务活动的请求很快就得到头们的支持，当然分在有蕃手下参与业务活动。有蕃对她的想法暗暗佩服：一方面在具体业务中可以更全面深入地了解厦华的运作、管理、业务能力，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在参与中可以提升业务水平，开拓业务视野。
他认为自己的能力是不错的，并总对台湾来的人有一种怀疑，陌生的感觉。但在具体业务操作中，他对思缣的适应能力仍然不得不刮目相看。当然，有蕃的会计业务也得到了拓展。
工作之余，小林又不忘向小陈介绍厦门乃至闽南的风土人情。“先抓紧时间去鼓浪屿。”小陈提出建议。
星期六早，他们相约去鼓浪屿。鼓浪屿是厦门岛近旁的小岛，一两百年来闻名遐迩。
“糟糕，有雾。”
“有雾更有韵味。”有蕃不慌不忙。
身处海滨公园，只见薄雾对面的鼓浪屿披上了一件素洁的轻纱。渡轮在薄雾中穿行，几只白鹭在雾中飞翔。偶尔，有一两声汽笛会打破宜人的宁静。是那种淡淡的轻雾，所以非但没有迷茫的感觉，却有一种让人的思绪到处漫飞的惬意。
“那山巅上的巨石就是著名的日光岩，最顶处就是郑成功的水操台，岛屿东面山岬上是郑成功的雕像。靠西高处的红顶大洋楼原来是外国领事馆，现在是博物馆。渡轮来了，我们准备上船吧！”
从鼓浪屿乘渡轮过来的人们秩序井然地涌上浮动码头，又排队从斜桥上走向轮渡口，急急忙忙却不相挤相争。有蕃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思缣却暗暗惊奇。长年累月地，这股花红柳绿的夹杂有老人、学生、游客、青年的人流已出现了多少次呢？简直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一道流动的风景线。这种现象的背后，一定有一些值得研究的东西，比如社会风气、思想背景、风俗习惯。
感慨万千中思缣已随人流涌入船舱，并跟着有蕃登上船楼。
船已驶离码头，并在轻雾中行进，让人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从金门坐船来厦门，站在顶层船楼的甲板上，面对万顷波涛，甚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感觉。在厦鼓渡轮的薄雾中呢？仿若置身于人间仙境。
一边是山峰、绿树、洋楼，在薄纱中绽放朦胧的色彩。一边是虚茫中的高楼大厦，另有一番伟岸却又柔美的意象。中间是海浪，浪花之上的薄雾，及远远近近淡了色彩的各色舸船。
渡轮很快就在鼓浪屿靠岸，人们仍然秩序井然又步伐紧迫地向上走去。来到小街上，只见游客们摩肩擦踵却没有了雾气的感觉。
登上日光岩顶，只见厦门岛的山峰林木、街道楼房全在雾幕的掩映之中，好一幅朦胧的黑白水墨画！看山下的鼓浪屿如戴上灰色的眼镜，沙滩，幽径，林木洋楼，显得格外素洁、雅致。
“怎么样？”他问
“太奇特啦！一片朦胧美！”她喊道。
“来一次不够，应该认真地看看不朦胧时的真面目。”她又喃喃自语道。
七
知道思缣要来福建，外公特地从台北把她叫回家去，因为她家与外公家都在玉石镇。她一到家就往外嬷家跑。一进门，见到外公那神秘严肃的模样，她就猜出了七八分啦。
“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
“从香港吗？”
“不！坐飞机去金门，再坐船去厦门。”
“时间紧吗？”
“不紧，我想趁机到处走走。”
“好！很好！”外公一边拿出几张美钞递过来。
“外公，钱我有的。”思缣不接，“晋溪玉石镇，您不吩咐我也会去的。”
“拿去。”外公一向说一不二，“到外公家乡去，会有用钱的地方。唉，外公亏欠亲友太多啦。”
等到只剩下外公孙俩，她就小声说：“外公，我想去找一个人，就是不知道怎么找。”
“真是巧囡仔！你怎么知道外公的心思呢？”外公高兴地轻拍她的肩头，“我也只知道她的娘家也在玉石镇，也不知道后来嫁去哪个村舍。不过有名字就好问。反正你有的是办法，最好能见上一面，看看她的近况。可能的话就……”外公欲言又止。
“说！”她有时对外公满刁蛮的。
“唉，设法表白我的歉意。”
吃过饭临回家时，外嬷把她叫到一边去：“阿缣，我交代你一件事。”
思缣有些慌张。
“憨囡仔，别怕！几十年了，我岂不知你外公的心思。唉！也太难为他啦！你外公是一个好人，重情义，对我们也很好。就是那个心结老打不开！”外嬷稍作停顿，“一定要到晋溪去，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外嬷是贤妻良母型的传统妇女，与外公几十年历尽风雨又恩爱如初。确实不容易！
八
一个在台湾南部玉石镇成长的知识女性，对福建晋溪市的玉石镇自然有一份浓烈的向往，何况她另有“任务”。
到晋溪玉石当然容易，有蕃家刚巧也在玉石。周五下午，他们提前下班，稍作准备就驱车往回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