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乘火车梦游
这个世界实在嘈杂，充斥着太多太多的声音。作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生活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我从来不敢弄出太多的声响。
不过，每时每刻，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是潮水般将我紧紧包围。即便是在睡眠深处，也会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响声，突然就把我从清静的梦境中惊醒。纷乱的声音让我相信，这个世界缺少的并不是响动，真正缺少的是没有声音的安静。也许，耳朵里堆积了太多的嘈杂声音，所以，我听声辨音的能力非常的差。听不准，也就发音不准，我的嗓子因此五音不全。喧闹之中，我可以一言不发，而面对乐谱，或者在乐器面前，我也始终是盲人和哑巴，既看不见音乐神殿之门开在何方，又不能音调准确地歌唱或弹奏出动听的音乐来。
记得1999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傍晚，在昆明东风东路的一间小屋里，将录音机打开，听着磁带里排箫吹奏出来的《山鹰之歌》，那种悠扬的旋律，让人仿佛看到，鹰在蓝得透明深邃的天空里翱翔，它的影子，自由地划过高山、山谷、岩石、深壑、激流。我们被这样的音乐感动。云南诗人雷平阳告诉我说，在他的老家，时候，城西铁货街一带依然熙熙攘攘，那些来自城郊和来自乡村的赶集人，有的走走停停，在杂货摊子上选购各种各样便宜的小日用品；有的在烧豆腐摊上，拌一碗凉米线，吃着烤得金黄喷香的豆腐，心满意足地啜着小酒；有的蹲在刀烟摊前，咕噜咕噜吸着能够用小刀雕凿骨头做成笛子。在诗人看来，吹响这种骨笛，可以公正而准确地传达人的本性，以及人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平阳的讲述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我脑海深处的某一扇门被打开了。我惊奇地意识到，世上总有一些看似平常无奇的人，能够不可思议地制作出神秘的器物，然后，魔幻般地让这些物器，发出我们经验之外的神秘声音。那种奇妙的声音，既可以像流沙疾疾游走，能够在时间的表面刻下痕迹，又可能犹如风之语，足以上天入地直抵人心。后来，查阅有关的资料后，我得知浙江河姆渡遗址曾先后出土了一百六十多件骨笛，有的骨笛的管腔内，还插着一截可以抽动的小骨棒，吹起来能发出清脆的声音。尤其让人惊叹的是，其中还有一管横开了一个吹孔和六个音孔的骨笛，几乎和今天的竹笛一模一样。由此，考古学家认定，这是目前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笛子。2002年深秋，滇南老蒙自城的一个赶集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水烟筒，将摊子上色泽不一的烟丝一一尝了个遍，准备买一点中意段落散文集的色香味俱佳的毛烟带回家去……鳞次栉比的百年瓦房，在时光深处露出颓败之态，灰黑色屋顶撒满阳光，那些斑驳的老墙，经恍惚的阳光一照，似乎有许多深嵌其中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看着热闹的世俗生活。在一处背阳的巷口，我突然与一个手持骨笛的枯瘦老汉不期而遇。这个黑脸黑衣黑裤的乡村老汉，犹如尘世间的沦落者，背靠爬满苔藓的青砖墙，坐在一个光滑的石墩上，有气无力地吹着一枝乌黑的骨笛，如阴风游走的笛声，仿佛阴阳两界之间的叹息，颤抖着从笛孔和指间飘荡而出。面对我的好奇，酒糟鼻老汉悄悄告诉我，他手中的骨笛，是用人的小臂桡骨雕凿成的。见我一脸的惊一些看透了生死的老人，胆子大得能够用被火烧红了的刀锥，在一缕缕清烟里凿骨制笛。那种骨笛吹出的笛声，在旷野上响起，可以比火车汽笛声飘得更高更远。老汉甚至让我摸了摸那截光滑的骨头，然后马上收回去，藏到了贴胸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多问他一点什么，这个闹市中的神秘吹笛手，站起身来，倏地闪进来来往往的人潮里，在我眨眼的瞬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后来，我有过几次独自一人深入滇越铁路沿线村寨寻访的经历。我听到了许多故事和传说。当年，法国人把铁路从越南海防修进了云南高原。来自中国北方的劳工们，在洋监工驱赶下，以血肉之躯，在南国的亚热带丛林中开山修路。坚固的磐石被炸开，古老的大树被伐倒，飞禽走兽纷纷逃亡。众多沉睡的阴魂，从掘毁了的古墓里跑出来，在茂密的丛林中和空荡荡的河沟里游荡。白天，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哀号。黄昏来临的时候，随处可见暮色苍茫中的鬼影绰绰。活人们开始害怕了，在一座座工棚外面燃起一堆堆篝火，以抵御这些孤魂野鬼的侵扰。有人从工棚附近砍来竹子，削凿成笛子，吹奏一首首思乡的曲子。夜色越来越深，劳工们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工棚里沉沉睡去。有的人在沉睡中与四处游窜的阴魂不期而遇，睡梦还没醒来，生命便被死神悄悄裹挟走了。有的吹笛手死后，人们在收尸的时候，随手就把他揣在怀里的竹笛扔到工棚门外。亚热带的气候太潮湿了，没过几天，竹笛竟在工棚旁边生根发芽长出嫩叶。几十年上百年以后，铁路沿线的座座荒冢被雨水冲刷开，露出里面的累累枯骨。一到夜晚，修筑铁路摔死砸死累死病死饿死冤死的劳工们的阴魂，在熠熠燃烧的磷火照耀下，成群结队，衣衫褴褛，背着破烂不堪的行囊，行走在回乡的路上。但是，他们常常迷失在崇山峻岭之间。沿途村寨的长老同情这些异乡孤魂，狠下心来，用这些亡灵的骨头，凿成笛，吹响，在无垠的黑暗中为阴魂们指路。
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现在，一说起滇越铁路，就会有骨笛声在我的耳膜上飘荡。有时，让我觉得就像北飞的孤雁的哀鸣；有时，我又似乎听到筋骨撕开，骨髓外溢的声音。这种时候，我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愿望，我心甘情愿有那么一天，当我的血肉之躯停止呼吸后，能够有一个天地间的通灵者，面无表情地将我开胸剖腹，取出我的一根肋骨，刮尽上面的血肉，精雕细凿成一管骨笛，为我沉陷黑暗地狱的肉身，吹奏一曲安魂曲，让苍凉的笛声唤醒我的灵魂，去寻找回故乡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