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份《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报告》，彭德怀读得很有兴致。文件总结了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教训，既肯定了成绩，又指出了缺点错误，如工农业的计划指标过高，基本建设战线太长，国民经济各部门的比例、积累和消费的比例严重失调，人民公社在一个时期内混淆了集体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的界限，违反了按劳分配和等价交换的原则，犯了“共产风”和其他平均主义的错误，对农业增产的估计过高，对建设事业的发展要求过急……
彭德怀很兴奋，摘下眼镜，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潮起伏难平。这不就是3年前在庐山争论的问题吗？他写给毛泽东的那封信上，说的不也就是这些问题，而且还没有这个报告上说得厉害。这下可好了，拐过弯来了！
可是，读着读着，彭德怀的两道浓眉皱了起来。因为是这样一段话刺痛了他：庐山会议上突然出现了以彭德怀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进攻，他企图利用当时工作中的一些缺点和错误，来达到他蓄谋已久的篡党的目的。这样，会议就被迫地不能不转入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这个斗争的胜利，对于保卫党的总路线，保卫党的团结，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彭德怀愤怒了，实践已证明我的意见没有错，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彭德怀匆匆从湖南赶回来，就是为了参加这次中央会议的，但看到这个报告，他决定不参加了。他不愿坐在庄严的会场上，亲耳听这样的说法。他请了假，没去参加扩大的中央会议。
虽然没出席会议，但读了一个会议的讲话，其中谈到庐山会议时说：“这场斗争是完全必要的，我们开展这场斗争是不是因为彭德怀同志写了这封信呢？不是的，仅仅从彭德怀同志那封信的表面上来看，信中所说到的一些具体事情不少还是符合事实的，一个政治局委员向中央的主席写一封信，即使信中有些意见是不对的，也不算犯错误。”“是由于长期以来彭德怀同志在党内有一个小集团”，“同某些外国人在中国搞颠覆活动有关。”“所以别人都可以平反，唯彭德怀同志不能平反。”……
这更令彭德怀怒不可遏，连声说：“诬蔑、诬蔑！”只要群众有饭吃，我平不平反没有关系，但不能这样无中生有地往我头上泼污水。他当即抓起电话，要通了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说：“请转主席和刘少奇同志，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的头上，我受不了，我决不同意！我彭德怀向党郑重申明，没有此事！请他们查查我‘里通外国’的问题，查出来就把我的头砍掉，挂在天安门示众，我毫无怨言！”
放下电话，彭德怀又暴怒地喊道：“小景！”
景希珍听到喊声，急速跑进来，见到彭德怀正气喘嘘嘘地走来走去，便问：“彭总，什么事？”
“你去给我买纸，我要写信，我要把我的一切写给毛主席！我的错误，我的想法，一条都不隐瞒！”彭德怀边来回走动，边大声说。
一听说要给毛泽东写信，景希珍就害怕了，3年前在庐山写信的情景和带来的灾难，一下子又涌到了眼前。可他想到刚才彭德怀的烦躁和火气，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是不同意写信，也不愿去买纸，一直站着不动。
彭德怀也看到了景希珍的心思，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伤心地说：“小景啊，人家说我里通外国呀！我不向毛主席说清楚，你叫我把这个罪名背到棺材里去吗？”
说着，彭德怀激愤起来，竟放声大哭。
景希珍愣住了，他从朝鲜战场起就跟随彭德怀，深知他是硬汉子，发脾气的时候不少，流泪的次数不多，便说：“彭总，你别说了，我去给你买纸！”
彭德怀点点头，把手放在景希珍的肩头上，轻轻拍着，说：“小景，我想过了，若是为了我彭德怀自己，写不写信，申不申冤，都没多大意思。我是在想，我是一个党员，我是一个老兵，心里有什么，能不向党掏出来吗？敢于说话，这是一个党兴旺的风气咧！”
听到哭声，司机赵凤池也走进来，弄清怎么回事后，鼓起勇气说：“老总，我们看，还是别写了吧，免得再……”
“杀头都不要紧，但事情要弄清楚？”彭德怀把手一挥，说，“我个人很渺小，但中国共产党是伟大的，不能因为捏造给我的假历史给党的光荣历史抹黑。我有权利、有义务作这个申诉！”
“能有用吗？”赵凤池问。
“也许现在没有用，留给后人作历史研究也好啊！”彭德怀说。
景希珍说：“过去在井冈山、在延安，你也给毛主席写过信吗？”
彭德怀说：“那个时候写什么信，有问题，跑到他那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打个什么稿子，和他争吵、怄气的事也不是没有呀！现在，唉！……”
景希珍和赵凤池听着，不知应该说什么好。
“好了，快去买纸吧。”彭德怀说。
景希珍、赵凤池走后，彭德怀又对着那份文件凝思起来。
已经进入春季的北京，仍然很冷，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摇曳，阵阵黄尘，迷漫在空中。吴家花园里静悄悄，有点孤寂。工作人员知道彭德怀在写信，谁也不发出响声，怕干扰了他。
每天上午，彭德怀坐在写字台前，手中的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划动，发出嚓嚓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他的心底发出来，一声声，如同奔腾的溪水，不停地流淌，流淌，溪水过处，是一个个有力的大字。
每天下午，彭德怀仍然坐在写字台前，翻动笔记本或资料，历史尘埃从遥远的深处走来的，鲜明而生动，映照出消逝了的光荣与辛酸。
每天晚上，彭德怀还是坐在写字台前，时而挥笔疾书，撩动明亮的灯光，时而凝眉思索，目光穿过窗玻璃，扫描广袤冷清的夜空，寻找闪烁的星斗……
一天又一天，日出月又升。彭德怀除到地里去看看，到院中去走走，其余的时间，全是在写字台前度过的，他手里的铅笔，换了一支又一支，写满字的纸，堆起厚厚的一大摞。
……那是云遮雾绕的庐山，他在会上是怎样讲的，他在会下是怎样说的，他对当时的经济形势是怎样看的，他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他对毛泽东讲话和批判所持的态度；
……那是在反对高岗、饶漱石的斗争中，高岗和他有过什么往来，对他说过什么话，他对高岗的看法，与高岗的争执，以及他自己对的和错的地方；
……那是和外国人的接触，总共9次，从1936年秋在预旺堡接见外国记者，到1958年参加毛泽东与赫鲁晓夫的会谈，到出访东欧8国，从时间、地点到谈话的内容，都清清楚楚；
……那是苦难的少年，那是求索的青年，那是平江起义、宁冈会师；那是第一次王明路线时期，他在江口会议上没有赞成毛泽东的意见，当面批评李德军事指挥上的错误；那是长征途中怎样向毛泽东提建议；那是洛川会议和华北军分会上怎样认识游击战与运动战；那是第二次王明路线，他为何没有明确表态。
……那是他当国防部长的年月，怎样遵循党中央和毛泽东的指示，建设强大的、现代化的革命军队，坚持的建军原则、领导制度、战略方针、民兵制度；那是关于1958年的反教条主义路线的结论。……
写完这些话，彭德怀放下铅笔，轻轻出了口气，甩甩酸痛的右手，心想，总算写完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把写好的一迭纸弄齐整，慢慢地走出了怀馨堂。
一般热风扑面而来，绿色的树叶在阳光下闪耀，花儿喷撒着芳香。这一封信从初春写到初夏，花去了4个多月的时间啊！彭德怀这时才发现几个月来，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封信上，几乎忘记了外部世界的存在。此时，他感到很累。
彭德怀缓缓走到一簇花旁。花开得很红很艳，蜂蝶上下飞绕，吸引了他的目光。花儿谢了，明年还会重开，人的生命逝去了，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是越来越老，时间过去就不会再有了。烽火中走过来的一代元戎，这时竟对花感慨，眼睛有点儿潮湿。
猛然间，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彭德怀抬头看到浦安修，蓦然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笑着说：“安修，你回来了？”
浦安修点点头，脸上布满阴云。
“出了什么事？”彭德怀意识到了什么，问。
“一天讨论，我说少奇同志在七千人大会上讲的问题，和彭德怀的意见也差不多，这下可惹了大祸，他们批判多次，也不让我过关。”浦安修说着，泪水流了出来。
“岂有此理！”彭德怀愤怒地说，转而语调又变得低沉：“安修，真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浦安修擦着眼睛，抽抽咽咽。
“走，回屋里去吧。”彭德怀说，“我的信写完了，前边的你都看过，后边的你再看看，还像前边的一样，改改错漏的字。”
两个人并肩向室内走去。
无形的匕首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树叶逐渐变黄，花儿开始凋谢，风有了浓浓的凉意。彭德怀没有盼到正式回音，却收到了这样的通知，要他不去参加八届十中全会。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把他82000字的长信作为“翻案书”进行了批判。随后，就是毛泽东的讲话和谈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对彭德怀这个人比较清楚，不能给彭德怀平反。”他还看到，门前的岗哨比过去严了，荷枪实弹，戒备森严。
这就是对我信的最好回答，彭德怀苦笑着摇摇头。他有时默默地在院中踱步沉思，有时到地里去翻土、播种、浇水，苍老的面孔很少有笑容，打着补丁的衣服在秋风中拂动。
又到周末，照例是党小组开会的时间，彭德怀早已作好了准备，但人家已经开会了，却没有通知他。他意识到，这是停止了他的党内生活，便一个人在院子里静静地散步，嘴唇闭得紧紧的，双手反剪在背后，西斜的阳光照在他苍老而痛苦的脸上。
但是，彭德怀的眼睛还是不时朝党小组开会的房间望过去，心头像有刀扎一样，不住地流血。35年前，他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就在党的领导下奋勇拼杀，流血流汗，从来没有动摇过信念，自己的一切成绩都是党的，甚至有些错误，也是因为过分相信党的领导而造成的，比如立三路线、王明路线时，如今却连党的小组会都不能参加了。想到这些，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冷清了一个星期的彭德怀，在这周末的时间里，感到更加冷清。过去，浦安修到星期六就回来，自从那次争吵和送东西去之后，就没回来过。
那是浦安修听了文件传达，回到家就问彭德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于我和外国人的接触，都写在那封信里了，你看过，我也给你解释过，就是那么回事。”彭德怀说。
“那为什么文件里说你同某些人在中国搞‘颠覆’活动有关？”浦安修又问。
一提起文件，一看到连自己的妻子也相信文件而不相信自己，彭德怀立即火了：“你不要再问了，这个‘里通外国’，杀了头也没有！为什么要给我加上一个丑恶的罪名？”
送走浦安修后，彭德怀到她的卧室去找一本书，发现她专用的书柜差不多空了。这空书柜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刺伤了彭德怀的心，他派人将被褥等物连同一封信送到浦安修的手里。信上说：你决心分离，我不反对，但相处了24年，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也算是生死与共，一旦离别，竟无一言相告，似不近情。你的被褥等物，特检送给你，请查收……
彭德怀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做法，同样伤了浦安修的心。她在深夜的灯光下，面对着彭德怀让人送去的衣物和信，哭了一次又一次……
“你好吗？”浦安修走到正在沉思踱步的彭德怀身边问。
彭德怀一愣，笑着说：“你来了！”
浦安修点点头。
他们心里其实都有很多话，却谁也没有说一句，一起进到了屋里。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坐在桌子旁，仍然是谁也不说一句话。
彭德怀先吃完饭，拿起一个梨，削了皮切成两半，把一半放在盘子里，拿起另一半，对浦安修说：“你要想分离的话，咱们就分梨（离），这个梨我吃一半，你吃另一半。”
我不能再连累她了！彭德怀想着，把一半梨吃了下去。
浦安修吃不下饭，她犹豫一会儿，颤抖的手拿起另一半梨，慢慢地吃了。泪水，顺着憔悴的双颊流着。
“我对你没有帮助，在一块儿也处不好。”浦安修说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彭德怀说：“这样也好，我送你走。”
说着，他们走出大门，走到公共汽车站。
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彭德怀紧紧握住浦安修的手，说：“上车吧，再见！”
公共汽车开走了。彭德怀目送汽车走远，才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吴家花园。
还等在家里的彭梅魁，把彭德怀迎进屋里，劝慰说：“伯伯，不要伤心，我们会常来照顾你的。”
彭德怀摆摆手：“这样会连累你的，何况你有家有孩子，以后就不要来了。”
彭梅魁说：“不！我不怕，无论什么情况，我都要来看伯伯。”
彭德怀沉思一会儿，说：“我的问题看来一时解决不了，那包材料在这里不行，还是你替我保存吧。”
“行！”彭梅魁说，“什么材料？”
“就是我的一部分手稿。”彭德怀说着拿出一个旧报纸包着的包，交到彭梅魁的手里，说，“这是我自己一生历史的回顾和总结，等将来用得着时拿出来，为我争回清白。”
“我一定把它保存好！”彭梅魁说。
二、莫测任命与背后的阴谋
莫测任命
太阳升起来了。这既不是阴天，也不晴朗，云雾与太阳搅在一起。
天一亮就起床的彭德怀，已经打了一会儿太极拳，正慢慢地走着。微凉的晨风，吹拂着他青色的灰衣服和比年龄老得多的面孔。他走着，看着，不少树叶已由绿变黄了，不少花朵开始凋谢了！
秋天了，又一个秋天。彭德怀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面对这萧瑟的秋天，也有着另一种心绪。
6年前的秋天，他继庐山会议上受到批判，又在军委扩大会上受到批判，然后离开中南海，来到这吴家花园。
3年前的秋天，他写给毛泽东和党中央的长信，被当作“翻案书”，受到更严酷的对待。从那以后，他虽然又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
两个月前，中央党校的3个副校长到来，说了他的学习情况。他发了一通脾气：“学校的人对我说，‘你学中国政治经济学应联系你在庐山会议上的一些问题。’我就是那封信写坏了，不写那封信主席会改的。总的来说，那封信可以不写，但按我这个人来说，当时不能不写！”“十中全会以后，什么文件也没有了，我现在好像是一个脱党分子，我不会像高岗一样自杀。我这个人不会去开小差，最好到农村去蹲点，到基层去做点工作。现在我想到云南或贵州山区农村去，那里没有外国人！”……
10多天前，彭真和中组部副部长乔明甫在人民大会堂和彭德怀谈话。彭真说：“今天我代表党中央和你谈话，中央决定派你去三线任副总指挥。”
彭德怀感到很突然。他当然不知道，早在4月，中共中央根据美国出兵越南的形势，发出了加强战备的指示，即将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就要同意第三个五年计划“以国防建设第一，加强三线建设，逐步改变部局”的方针，毛泽东也认为，根据国际国内形势，彭德怀、黄克诚、习仲勋等人不宜留在首都，提议分配他们到外地，挂职下放。中央党校的3个副校长和彭真，都是因此而找他谈话的。
能够出来工作，这当然是彭德怀所希望的。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说：“我是共产党员，服从分配。但我犯了错误，说话没人听，说错了人家怀疑，说对了人家也怀疑。”
“中央已决定加强三线建设，大三线总指挥是李井泉，干部多是部队去的。你到那里帮助李井泉，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彭真说。
彭德怀说：“我不懂工业，也不想搞和军队有关的事，因为我早和军队脱离关系了，我还是想到农村去做调查研究工作。”
彭真没能说服彭德怀，又说了一些庐山会议的事就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