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王美花把存折上的钱取出来,加上家里的,凑了五千。等了两天,吴丁没来。几天后,女儿寄的钱也到了,吴丁仍没影子。王美花不知怎么回事。被她呛着了?真不图什么?不会的,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人。城里人好面子,诈钱也蒙块遮丑布。他来,她慌,他没影儿,她却紧张了。狗见了骨头,不会轻易放手。或许在打别的歪主意。会是什么?王美花想不出来,难不成去城里找儿子?王美花猛一抽搐。定了好一会儿,脑袋仍一波一波地晕。他不会找见儿子的,北京那么大,找不见的。
收菜的季节到了,菜贩子开始往乡下跑。一夜之间,工钱涨了许多。王美花待不住了,耗一天损失一百多。工钱一天一结,收工时就揣在兜里。这个该死的吴丁,害她不浅。
王美花人在地里,魂却在别处游荡。一心二用,难免出错。直到雇主愤怒地喊起来,她才意识到。给芹菜打包,这是技术活,不能松也不能紧,上下各捆一道即可。而王美花打包的芹菜,每捆都是五花大绑。王美花涨红脸,跪在地上,挨个儿松绑。雇主没好腔调,要脑袋干什么,当夜壶用啊?王美花一声不吭。傍晚收工,雇主说只能给王美花五十,王美花说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
工钱以天计算,雇主算盘打得精,哪天也得十几个小时。回家再怎么晚,王美花也不忘往门垛瞅瞅。只要马秃子发出暗号,次日她会想尽办法早回来一点儿。得把马秃子团拢住。
马秃子再次发出暗号,次日,王美花回来却没那么早。她往马秃子的院子扫了扫,黑灯瞎火的,猜老东西睡了。王美花不是故意躲他。躺下却不踏实,翻腾一阵,匆匆穿了衣服,敲马秃子的门。王美花还没去过马秃子家。王美花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却未阻止自己的双脚。马秃子大为意外,直叫,我那个天呀我那个天呀。待马秃子滚下去,王美花感觉整个身体碎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可是,她不能在马秃子炕上歇,挣扎着坐起来往外挪。马秃子劝她干脆睡这儿算了。王美花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推门那一刹,马秃子忽然说,找你那个人又来了。王美花顿时注射了鸡血似的,整个人胀直了。她回过头,死死盯住马秃子。马秃子忙说,我没说,我可什么都没说,要不放心,你缝了我的嘴。王美花盯他一会儿,很平静地说,你睡吧。
王美花一早起来就等上吴丁了。半上午,吴丁才到,仍骑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王美花不愿让他瞧出在等他,带了些许吃惊和佯怒,你怎么又来了?吴丁勉强笑笑,说,我说要来的啊。王美花说,你可真烦。吴丁说,婶讨厌我,我理解,可是……王美花哼一声,不再 理他。
王美花忙活了一会儿,觉得冷落够了,才拽出个凳子推给吴丁。然后,她充满火药味地直视着吴丁。
吴丁尴尬地咧咧嘴,婶恨透我了吧?
王美花很干脆,依我过去的脾气,早把你剁了。
吴丁说,我和许多受害人及其家属打过交道,开始,都很生气。
王美花说,看来你是吃惯了。
吴丁说,婶别误会我。
王美花问,你父母干什么的?
吴丁稍显意外,很快笑了笑,我接受婶的盘查。我父亲在一个小县城教书,母亲是家庭妇女。
王美花说,听上去像个正经人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货色?吴丁叫声婶。
王美花说,你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就不怕撞大狱门子?
吴丁说,婶别误会。
王美花激动起来,误会?乡下人傻,好赖人还分得清,我误会你?
吴丁说,婶有多少火,一块撒出来吧。
王美花说,撒出来能把你烧成灰。
吴丁说,只要婶不再堵心就好。
王美花狠狠损吴丁一顿,必须让他清楚,她不是好欺负的。但是,她又明白,轰不走他。钱早就准备好了,但不能太顺利让他拿走。吴丁不恼不急,必是看出来,王美花样子凶,心里虚。
婶,你喝口水。
王美花怔了怔,说你这样的无赖还真少见,不知你脸上贴了什么皮。算了,不和你计较了。想你肯定不容易,混得好也不会干这种坑蒙拐骗的缺德事。我一个人,钱也没大用处,就算帮你一把。她起身翻出那五千块钱。你听好,我不是怕你给我孙女泼脏水,只是可怜你。
吴丁几乎跳起来,婶,你这是干什么?
王美花叫,咋?嫌少?
吴丁的脸有些青,好一会儿,青绿褪掉,他缓缓坐下。婶,你想哪里去了!
王美花冷笑,装什么装?你大老远跑到乡下,不就是为这个?
吴丁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再次乌绿乌绿的。
王美花想把女儿寄回的那三千拿出来,顿了顿,又把手缩回。她是想痛快打发走他,可就这么让他轻易敲诈,又不甘心。
不管婶信不信,我对老天发誓,我绝不是图钱。
王美花问,那你图什么?我是老了,不过,你要是想……吴丁目光惊惧,婶!
王美花问,那你说,你图什么?
吴丁摇摇头,我真的不图什么……如果婶非要我说图什么,我只图一样:把坏人送上法庭。婶,我知道你怕什么,可是,你想想,你不声不响会纵容坏人,会害更多的人。
王美花嚷,我孙女是清白的。
吴丁显出痛苦状,你这是自欺欺人。
王美花大叫,少来这套,你嘴巴没几根毛,教训谁?还大老远跑乡下来教训人,真有精神头儿。
吴丁垂了头,我没有教训婶的意思。
王美花喘了一会儿,又笑了。干吗抬这个杠?咱俩说走题了。你别在这儿耗了,拿上钱赶快离开。我没闲工夫支应你。苍蝇也不会抱住一个蛋死叮的,你去别处下蛆吧。
吴丁说,我今天离开,明天还会来的。
王美花恼恼的,咋?还没个完了?不是我吓唬你,你再来,我非砍了你!
吴丁把半袖往上捋了捋,露出光膀子。两道疤非常明显。这是受害者家属砍的。
王美花吸口凉气,却不示弱,你什么意思?我不敢砍还是觉得你自个儿是铜做的?
吴丁说,没别的意思。如果这种方式能让婶出气,我愿意承受。只是,砍完你要答应我。
王美花说,你倒是说个数啊,我才知道能不能办到。难不成你要金山我也答应?
吴丁苦苦一笑,婶,你别往钱上靠。我不是为钱。
王美花问,那为什么?
吴丁说,又绕回来了。就这么绕,永远绕不清楚的。你不相信我,我说再多也没用。
王美花说,那就闭嘴。
吴丁说,婶,我跟你闭上,你就不怕我在别处……
王美花猛地绞住吴丁,凶蛮地警告,你要是乱嚼舌头,我和你拼命!
吴丁忙道,我不会,绝不会。
王美花大嚷,滚!你他妈的滚!
十二
午后的阳光喷溅着火星子,路面被灼焦了,腾起阵阵烟雾。两旁蒙着尘土的蒿子,杂草无处躲避,均蔫头耷脑的。走了没几步,吴丁便咳嗽起来。前胎瘪了,只能推着。爬上缓坡,吴丁在一棵老榆树下停住,想凉快凉快。突然一阵晕眩袭来,自行车倒在地上,吴丁压上去,硌得肋骨铮铮响。吴丁喘了好大一阵儿,才把身体从车架上挪开。风吹过来,热辣辣的。
吴丁舔舔嘴唇,看到一个打着阳伞的女孩慢慢摇过来。吴丁再次咳嗽起来。要窒息的样子。女孩在吴丁身边停住,吴丁终于喘上气,嗓子却干得要命。女孩问,你没事吧。女孩二十左右,虽然打着阳伞,脸仍有些红。吴丁问她带水没有,女孩蹲下去,一手撑伞,一手拉包。她穿件圆领背心,领口本来就松,蹲下,胸前的一片便露出来。吴丁迅速移开目光。女孩拿出半瓶矿泉水,有些难为情,说她喝过的。吴丁说没关系。吴丁没敢喝光。女孩让吴丁都喝了,她不渴的。吴丁也就不客气,他已经喝过,还给女孩也不合适。
吴丁问女孩去哪里,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女孩说她是推销农药的,拿出资料和样品让吴丁瞧。简单聊了一会儿。女孩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这份差事还是朋友介绍的。一个月八百,推销出去有提成。吴丁问,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往乡下跑,不害怕?女孩说她倒是想坐办公室,没那个福气。吴丁说那也该搭个伴儿。女孩说她有个伴儿,到镇上就分头行动了。吴丁说一个人走路,更要警惕,比如刚才,你干吗给陌生人水喝?你该躲得远远的。女孩好笑道,咋?你是坏人吗?看你也不像。吴丁说坏字没写在脸上,我是不坏,万一我是呢?女孩笑得更开心了,你是干什么的?老师?吴丁严肃地说,妹子,独自在路上,长心眼没错。女孩说谢谢啦,你不买我的产品,不跟你浪费时间了。
吴丁盯着女孩的背影,重重叹息一声。女孩和前女友如此相像。不是长相,是对他人不设防,总认为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会一样对自己好。如果她对同事有一丝戒备,也不会……眼泪淌出来,霎时就干了。
吴丁饿坏了,要了一盘鸡蛋炒西红柿,两碗米饭。吴丁在这个小饭馆吃过几次,老板娘挺厚道,鸡蛋总比西红柿多。其实,吴丁更爱吃西红柿。吴丁空着肚子去的,以为王美花会像上次那样留他吃饭,没想到被赶出来。不该用那样的话激她。也就是说说,他不会那么做。她把他想歪了。在他游说的受害者中,还没人用这种方式打发他。图什么?他当然明白,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又很复杂。和左小青都说不清,和王美花就更说不清了。但是,必须让她明白,他绝不是图钱。
吴丁没去网吧。实在困得厉害。回到旅店,往床上一摔,鞋还没蹬掉,眼皮已重重合上。迷糊中,听到敲门声,但眼睛睁不开。敲门声持续着,还喊他的名字。吴丁坐起来,确信是叫他的。
王美花堆着满脸笑立在门口。怀里竟然抱颗西瓜。吴丁甚是意外,婶,你怎么来了?王美花说来看看你。她将西瓜搁桌上,问吴丁有刀没有。吴丁摇头,王美花转身出去,回来手里拿着水果刀。吴丁不安道,婶,你破这个费干什么,我该请你的。王美花说,又不是金瓜,你是客人,轮不到你请。抓起一大块递给吴丁。吴丁说你也吃。王美花顿时怅怅的,我吃不下。吴丁歉意道,给婶添堵了。王美花说,你吃你吃,别管我,哎呀,你脸这么红?是不是病了?不等吴丁答,手已经摸住吴丁的额头。发烧了啊,吃药没有?吴丁说没事的。王美花说,那怎么行?热感冒更拖不得。不顾吴丁阻拦,硬是买回药,看着吴丁喝下去。
婶,我对不住你。吴丁眼睛有些潮。
王美花嗨一声,什么对住对不住的,谁还没个难处?杀人放火也是逼得没法才走上绝路的。你有啥难处我不清楚,但肯定是有难处。你刚走我就后悔了,不该冲你嚷嚷,我追过来,给你道个歉。
吴丁叫,婶,你说这话可折煞我了。
王美花说,咱别兜来兜去的。我刚才跟邻居借了三千,给你凑了八千。八千也不多,实在拿不出了,好歹是个心意。帮你渡渡难关。老牛吃草也懂得挪个地方,你识文断字,更明白道理。拿上钱,该去哪儿去哪儿,见了面,谁也甭搭理谁。
王美花的话如锥子直刺吴丁心里。吴丁的脸几乎变形,婶,我绝不是为了朝你要钱,我向老天爷发誓。
王美花说,我知道,你是正派人。
是我想给你,不行吗?
吴丁极其干脆,不行,我不要。
王美花说,钱是干净的……嫌少?她的眉毛竖起来,片刻工夫,目光就柔软了。求吴丁高抬贵手放过她。她一辈子没享过福,到老了儿女不在身边,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要多孤单有多孤单。论年纪能当吴丁的娘了,求吴丁看她一把年纪的份上,可怜可怜她。声音哽咽了,眼泪滚出来。
吴丁慌了,婶,你别这样。
王美花说,饶了我,行吗?
吴丁说,我是想帮您啊。
王美花说,不用。受不起。
吴丁浑身无力,直冒虚汗,好吧。
王美花马上追问,你什么时候走?
吴丁苦笑,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只是有句话还想问问婶,你是惧怕那个人还是和他私下解决了?有一对夫妻,吴丁印象深刻,一千块钱就私了,那个人是男方的朋友,酒后失德。但吴丁猜,不是因为朋友或朋友喝了酒,而是一千块钱的作用。何其愚蠢!
王美花的话再次带出火药味,我听不懂你的话。
吴丁说,婶可以想想,如果那个人不改本性,早晚有一天会撞到警察手里,不是每个受害者都保持沉默。那样,他会把你孙女的事交代 出来。
王美花直弹起来,吴丁没有防备,瞬间被她扑倒。血红的目光直捣吴丁眼窝,睫毛上的泪珠甩到吴丁脸上,啪啪乱响。她的头发凌乱。你再胡嚼!你再胡嚼!两只结满硬茧的手揪住吴丁左右脸,拽了几把,忽又掐住吴丁的脖子。吴丁想要反抗,她死死勒着他。他的胳膊稻草一样乱摇,渐渐的,稻草垂下去。她的嘴巴在动,听不清骂什么,那张恐怖的脸越来越模糊。
王美花突然松开。
吴丁大张着嘴,贪婪地吸了几口,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王美花闪到一边。吴丁从床沿滑落,抵着床腿,胸被撞了似的,一波一波地跳。好半天,喘息均匀了,他回过头。不知王美花什么时候已经离去,门掩着。桌上的西瓜似乎冒着热气,旁边是那沓钱。
十三
夜漫长得像没有底的洞,王美花直线坠落。她想抓住什么,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王美花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撞到树上,脑门撞破了。她吓蒙了。再用些力,吴丁就被掐死了。吴丁死在旅店,不出一小时警察就会把她揪回去。她不怕死,如果保守住燕燕的秘密,死一百回也不怕。她不能死。马秃子还活着,得等马秃子先死。吴丁已经答应离开,她咋就昏了头?钱倒是留下了,不知道吴丁能否就此停止。她心里没谱。
挨到天亮,王美花再也躺不住。摸到手机就给儿子打电话。她给儿子保证过,旁人不会知道。显然说大了。现在,不但有人知道,还诈钱。她不信他的鬼话,他就是弄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