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门锁着，窗插着，王美花进屋，第一件事还是往被垛底摸去。八千块钱在被垛下藏着。她还不敢存。吴丁有些日子没来了，王美花并不踏实。她不相信，叼到嘴里的肉，他会轻易松开？就算不来，他到底是知道那个秘密的，那根刺深深扎在王美花心上。
这阵子不顺的事多。丢了两只鸡，和儿子顺口扯的谎竟成了事实。打了几天工却没拿到工钱。菜价掉得厉害，菜主几万几十万地赔。王美花和数十个打工的乡亲上门讨，菜主撂下狠话，他们逼他，他就抹脖子。没人敢逼他，分摊开，欠每个人也就几百块钱。他抹了脖子，工钱是一万个要不上了。当然，也有让王美花宽心的消息。女儿搞上对象了，东莞本地人。燕燕所在的私立学校秋天要合并到北京的正式学校。如果不是扎那样一根刺，王美花每个夜晚都会睡得安稳。香甜谈不上。这辈子她不会再有香甜的觉。
那天，王美花给土豆拔杂草，中午没回家，打算吃点干粮继续干。肚子填饱，心却空得厉害。想起被垛下的钱，竟有些抖。于是拔起腿，慌慌往回赶。
看到那个刻在脑里的瘦影，王美花呼吸几乎停止。他到底是回来了。僵了几秒，王美花松弛下来，坦然地慢悠悠地走过去。吴丁不在她门口，正往马秃子院里张望。他回过头，讨好地叫声婶。王美花瞟他一下，问，找谁？吴丁忙说，婶，我正想打问大爷呢，没想他也不在。吴丁跟在王美花身后，王美花问，你的自行车呢？吴丁说，我下车就来了，还没住。王美花嘲讽，你倒是上心啊。吴丁说，婶想骂就骂吧。王美花冷笑着哼哼鼻子。
进屋，王美花脸色温和了许多。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紧张，尽管，后背已经湿了。她怕他来也等着他来。他来了，她慌。
王美花倒杯水给他，他说谢谢。王美花说，我最讨厌酸唧唧的人。吴丁讪讪地笑笑。
王美花抱住膀子，钱还给你预备着，这次还不拿？
吴丁说，婶，你咋还不信？我不会要你的钱。
王美花问，那你来干什么？
吴丁说，我给你看几段录像。
王美花说，你可真有磨劲儿。直说嘛。
吴丁说，婶先看看。
吴丁打开电脑。视频不长，但十几段播下来，有一个多小时。
王美花先前站着，后搬凳子坐下。人不动，脸却变幻着颜色。
吴丁合上电脑，王美花问，干吗让我看这个？
吴丁说，这是抓捕嫌疑人的场面。受害人举报，才能把这些人绳之以法。
王美花问，你就图这个？
吴丁说，是，与钱无关。
王美花问，图这个又是为什么？只为痛快？
吴丁顿了顿，婶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王美花说，没缝你的嘴。
吴丁讲讲停停，气力不支似的。
王美花说，要我说，你女朋友是被你害死的。
吴丁眼睛有些红，可能吧。
王美花声音冷硬，什么可能？明明就是！你害了女朋友嫌不够，还琢磨着害别人？
吴丁说，你看过录像，我绝没有害谁的意思。我对女友的错在于她不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报了警。后来这些受害者，是他们自己报的案。
王美花问，要是他们不报呢？是不是你也会自作主张？
吴丁摇头，不会的。我不会那么做。
王美花冷笑，狗不改吃屎的本性，我看你是上瘾了。
吴丁说，真不会的。要不，我一趟趟跑什么？
王美花说，你把我说慌了呢，我的心好乱。
吴丁让她想想，他明天再过来。王美花留他吃饭，说天不早了，索性吃了再走。吴丁犹豫，王美花稍稍绷了脸，你别害怕，婶不会再干傻事了。吴丁提出给王美花打下手，王美花说，算了吧，你笨手笨脚的，还没我一个人利索。
王美花手脚麻利，不到半小时，端上两碗炒饭。她说简单了点儿，凑合着吃吧。吴丁说在镇上的饭馆吃过炒莜面，很香的。王美花说庄稼人的饭就是填个肚子，哪有城里的香？城里人就爱说假话，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吴丁说婶的嘴可真厉害。王美花问他喝酒不，吴丁摇头。王美花说那就吃你的饭，少废话。
吴丁吃饭速度极快，王美花吃了不到半碗，他的碗已经空了。王美花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学校养就的习惯，饿死鬼投胎。王美花问他吃饱没有？锅里还有。吴丁摆摆手。王美花给他倒杯水。吴丁提出去院里转转，王美花声音低沉，我不想让人看见你一趟趟往我家跑。吴丁重新坐下，嘴巴咧了咧。很突然，吴丁坐不稳似的，龇了嘴，躬了腰，手抓住腹部。王美花问，怎么了？难受？吴丁说肚子有些疼，不要紧。王美花说我给你找颗去痛片吧。吴丁点头，脑门湿漉漉的。王美花翻箱倒柜，吴丁催促，婶……快点。王美花没找见，让吴丁坚持一会儿，她去买。
合上门，王美花没有马上离开。她咬着嘴，重重将头抵在门上。她也难受，比他还难受。她拼命地想，拼命地想。燕燕的笑脸。一根巨大的刺。刺戳着燕燕的脸。
王美花发出痛苦的呻吟。
屋里传出沉闷的声响。
锁上门，出了院，王美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脸上已平静许多。天色已暗，半个村庄都空了，碰个人并不容易。当然，王美花也不怕谁看见。她不慌不忙，平稳得不能再平稳。先在村外转了转，折到小卖部买了瓶酒。打开门，目光跳了跳，仅仅是跳了跳。吴丁倒在地上，仍弓着腰。如果不看脸，和睡觉没什么区别。王美花蹲下去，把他的衣服扒下，用酒仔细地擦洗一遍。再穿，有些困难，但终于穿上了。她把他的兜翻过来，一一清点过，又放回去。她往他嘴里塞了一枚硬币。然后找出白布，将吴丁一圈圈缠住。只能这样了，不可能给他打一具棺材。
你过得也不容易，早去那边早投胎，投个有钱人家，就不用一趟趟往乡下跑。
我没害过人，是你逼的。我挨一辈子打，我不能让燕燕和我一个命。你要真有良心，就该去陪你女朋友。你不来这一趟就好了。你来，我不能放你走。
王美花一边忙一边说。她不张嘴，但她在说。
午夜时分，王美花把吴丁拉出村外。土豆地顶头有一片沙地。王美花每年在那儿点向日葵，向日葵长不高，更没结过籽。她挖得深，把吴丁埋好，摊平土，整个人被汗水浸透。她打算在新土上点红豆。这个时节肯定熟不了，还是要点。
月亮升起来了，四扁不圆的。夜晚因它而格外祥和。王美花没急着离开。好像吴丁仍竖着耳朵，她悄声说，你不会孤单的，那个人就在你旁边。他比你坏多了，你俩能说到一块儿去。
周遭的昆虫狂鸣起来。王美花面露微笑。
选自《长江文艺》2013年9期
启蒙的探讨与反思
——评《风止步》
王珊珊
为什么要启蒙？启蒙的对象应该是谁？启蒙的结果会有哪些？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启蒙者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近百年前，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反复提出这些问题并试图在紧张的思考中做出回答。可是，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小说里，他都无法给出让自己信服的答案。近百年后，胡学文的《风止步》依然在延续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探索，而答案，却似乎更加模糊渺远了。然而，对启蒙的思考本身便具有意义与价值。因为启蒙早已经成为现实社会不可回避的重要论题，但在新世纪的小说中，它却受到了有意无意的冷落，实际得到的关注度与它的重要性紧迫性完全不成正比。于是，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因为思想的深度，在2013年末，胡学文的《风止步》给我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惊喜。
小说采取双线叙事，一线以农村妇女王美花为核心，她和孙女燕燕均遭受了乡村流氓马秃子的性侵，但为了保住燕燕和自己的名誉，她选择沉默不言，宁肯忍受马秃子对她无休止的敲诈和凌辱；另一线以在城市里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小知识者吴丁为核心，他以前的恋人因他把其被强暴的事情报案而跳楼自杀，他现在恋人左小青也遭受过性侵，这些成为他四处寻找被性侵者并力图说服受害者出面举证的最初原因。他认为遭到性侵并不是可耻的事情，“隐忍那才可耻。”他与王美花之间的冲突也因此展开，坦承发声与隐忍沉默两种观念的撞击在两人的几次交锋中得到充分展现。最终，王美花选择鱼死网破，在给吴丁的炒饭中放入了农药。吴丁为真相的揭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是一个有着隐喻意味的悲剧。它试图向读者展现一个可悲哀的事实：一个处在启蒙位置上的先知者，如果妄图在愚昧的时代得到大众的理解和赞同，结果往往是被被启蒙者吞噬。小说中，吴丁身边所有人都在反对阻挠他寻找性侵者的行为，他生前死后一样孤立无援。“启蒙者/被启蒙者”之间关系的最佳状态本应该是“施益者/受益者”，当它变成了“吃/被吃”的关系时，反思省察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对悲剧产生原因有一定深度的挖掘，是《风止步》最大的意义所在。
观念的偏差是悲剧产生的最重要的原因。在吴丁看来，他是“拯救者”，他揭露性侵事实并说服受害者举证的行为会让他们彻底摆脱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但在王美花眼里，这种行为无异于将家族耻辱公之于众，于她而言，这将是人生的毁灭。到底谁应该为观念的偏差负责？显然不是王美花，也不是吴丁以前和现在的恋人，她们都是为强大观念所控制的羸弱的受害者，将指责矛头指向弱者的行为本身就是可谴责的。男权文化下的女性贞节观早已经烙刻进她们的生命之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由男性提出却严重损害女性的言论，如今却被受害者奉为不言自明的真理，且没有因为城乡和受教育的差异而有多少不同。这是一个我们必须正视的事实，正视之后，对腐朽观念的谴责必不可少，然而，我们更要思考的是，是谁在她们的头脑中注入这样一种观念并不断巩固加强？是谁让她们认为揭露真相的结果注定要比受损害更加可怕？她们这样巨大的恐惧感从何而来？她们如此不可思议的隐忍力是天生固有还是拜人所赐？
可同时需要思考的问题是，观念的偏差真的必然导致如此不可挽回的后果吗？当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质疑的矛头便指向了处于启蒙地位的吴丁。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这种坚持也许可以算是立场坚定的表现，可是，它能成为不顾手段的理由吗？目的的正义性可以为手段的不正当开脱责任吗？吴丁以前的恋人因他的行为跳楼自尽，可他依旧延续着那种方式。他认为自己是在“惩罚罪恶。替天行道”。左小青冷冷地揭穿了他的虚伪：“得了吧，你不过是在赎罪。”目的的正义性被这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溃，小说对启蒙者和启蒙本身的质疑在此得到深入。鲁迅曾在《狂人日记》中写：“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其中的自省反思与左小青那句话的蕴意如出一辙。当启蒙者对自己背负的原罪有清醒的了解和反思时，他便不会有居高临下的“救赎者”姿态，便会将心比心地体察被启蒙者的心理，便会感受到对方的爱与痛、渴望与恐惧，他的行为也会因此而变得谨慎。这不仅需要智慧和勇气，更需要对于个体生命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敬畏。启蒙者必须明白，人是启蒙的最终目的，不是获取赎罪券的筹码，更不是满足自己正义感、道德感的工具。吴丁所缺少的恰恰是这些启蒙者必须具备的素质。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悲剧结局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风止步》主题所涉及的领域和思想所达到的深度让它具有了当下小说难得一见的力道和厚重。然而，我同样认为，就启蒙这一主题，小说可开掘的思想空间依然存在。比如，人人都可以成为被启蒙的对象吗？没有接受多少教育的王美花和接受了学校教育、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左小青是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吗？对于王美花，启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吗？“哀其不幸”固然是需要的，但有必要“怒其不争”吗？再比如，吴丁的悲剧仅仅是由观念的差异和他自身种种素质的缺失造成的吗？还是，作为一个容易被理想、理论控制且物质生活难以得到充分满足的文人，他本来就不应该承担起启蒙的责任。因为从一开始，身处被损害地位的他们就有着太多非理性的倾向和仇恨，而启蒙最需要的恰恰是步步为营的理性和耐心。那么，谁才是启蒙者的最佳人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