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擦黑,巧鱼给天元喂了一碗玉茭面糊糊,刚搁下碗,天元就拉到炕上。“半盘炕”跪在炕上给拾掇屎尿,让巧鱼到院里撮些炉灰回来垫,巧鱼出去拿簸箕弯腰撮灰,看见两个男人在“半盘炕”的窑洞门口踅摸来踅摸去,见巧鱼看他们,就相跟着进了“半盘炕”的窑。
巧鱼撮了炉灰把簸箕放在炕上,对“半盘炕”说:“你多在一会儿,我急屙。”巧鱼出了门,拍打了拍打身手,低头看看瘦小的腰身,推门进了“半盘炕”窑里。
“半盘炕”侍候着徐天元睡下,跳下炕,替巧鱼洗涮了锅碗。拾掇停当,徐天元已经昏昏入睡,可是巧鱼还没有回来。“半盘炕”左等右等,焦急起来,她夜里有客,担心那些家伙找过来,惊叫了徐天元。
“这巧鱼是屙铁哩还是跌到茅坑里了?”“半盘炕”寻思着,出到茅厕,却不见巧鱼,“半盘炕”就觉得一肚皮古怪,蹲下解个手,古怪还在肚子里。“半盘炕”出来,瞅瞅黑隐隐的天色,淡漠的残月隐在中天,就想先到自家窑洞,给客人解释一下,把人打发起。
“半盘炕”老远瞅见她的门口扒着个黑影,当是来客,咳嗽一声,那个黑影听见,慌忙闪进隔壁的窑洞,“半盘炕”肚子里好笑,她认出那个人是田有粮了。田有粮好几次背着哥哥找她,要干那个,她没答应,没想到他半夜三更干这个。
窑里的灯从门板的破缝里漏出来,还有邪邪的压低嗓门的说笑声。
这伙不要脸的恶鬼,莫非明日都不下窑了,都深更半夜了,咋还不走?“半盘炕”自己嘀咕,咳嗽了一声,抬手推开门。看见炕上地下趴着站着五六个脱得精赤的窑黑子,“半盘炕”推门进来,他们浑然不觉。
“半盘炕”搡开炕边的窑黑子,眼前的景象立即让她傻了眼……
后半夜,“半盘炕”把史巧鱼裹在破被子里,紧紧搂着史巧鱼,嘴脸埋在被头里,泪水浸湿了脏污的破絮。
史巧鱼已经不能动弹,像一片踩脏的树叶,哆嗦的力量都没有了,纤瘦的手指机械地紧攥着嫖客给她的铜子儿和钱票,依偎在“半盘炕”宽厚温暖的怀抱里,蓬散的头发让黏汗打成绺子,连声不停地打着空嗝儿,两只眼睛失神地大睁着,仿佛两孔黢黑冷清的灶膛,只剩下一把黑黑的灰烬,一滴泪也没流。“半盘炕”的大脸却被泪湿,她低声责备:“傻姊妹,你咋就想起往这火坑里跳呀?”
调理两个多月,徐天元才收拾住大小便。
倒出去的草药渣,铺在北岭坡的坡道上,苦涩生香,草药味在北岭坡弥漫飘荡,上来下去的人踩踏着那些药汁煎黑的草药渣,和秋天踩在碌碡碾过的豆秸上一样嚓嚓作响,路人踩踏药渣,服药的病人好得快,上来下去的路人未必乐意,有人嘀咕:“是药三分毒,这么多黑水黄水红水绿水聚在人的肚肠里,这下他不是更毒了?”
“以毒攻毒,说不定狗日的这次能脱胎换骨呢。”
徐天元让宪兵队打得瘫在炕上,不少桥堰人觉得快意,除了住在一溜堰的田家兄弟等几个苦力过来看看,万生矿的窑黑子们,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平常一块吃喝的尚三都不露脸。坏名声和恶人缘终于大露端倪,成了桥堰人的讥贬的口实,“恶人恶报,时辰到了”。左近一带都在传说。史巧鱼卖炕的消息在窑黑子们中间传开了,不少人怕徐天元不敢来。胆大的上了北岭坡,也是先寻“半盘炕”,悄悄把史巧鱼叫过去,只把徐天元瞒下。后来,上北岭坡来逛的窑黑子就日见多了,那些个怀疑媳妇跟徐天元有染、一直伺机报复又不敢出头的小男人,结伴相邀,先到桥头的酒铺打一顿平伙,端着酒盅盟誓,互相壮胆,然后爬上北岭坡,跑到一溜堰耍巧鱼。有人办完事放下钱,还转到徐天元的窑里瞅瞅,仁至义尽地问徐天元哪里还疼哪里还痒。看见这些平时素无来往的人都来探望,徐天元心里生出陌生的感动。
有天大晌午,尚三办完事,还来瞅了瞅徐天元,尚三坐在炕沿边上,一边用指头弹布鞋帮上扎着的药渣,一边眼热地瞧着徐天元,夸他有福气,有个好媳妇,好女人,老婆的脾气真是好。尚三没话找话说:“你受这折腾,换到旁人身上,怕是‘尽七’都过了。”
史巧鱼是随后才进来的,面赤腮红,听尚三那样说徐天元,就弯腰掀开药罐,边往进添水边说:“放什么野屁,就怕你做了尽七他还活得好好的呢!”尽七是人死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说法,尚三的话不吉利,巧鱼嫌他。尚三开怪里怪气地耍笑:“这小媳妇真有情义,我看天元这摊场是起不来了,干脆你就跟了我吧,我不嫌你跟过人。”
“你不嫌我,我还嫌你呢!”巧鱼背着身子说话,徐天元看不见她的脸面。
徐天元想笑,但笑不动,除过病痛,他总想起宪兵抓他那天,尚三在门口那一脸诡谲的阴笑。转念又想,尚三能大晌午跑来看他,徐天元就又释然了。
三个月以后,徐天元终于能出来走动。
伤病初愈,徐天元整个形骸脱略了,眉棱高耸,眼窝低陷,颧骨暴露。上身绑着夹板,起来坐下,非得扒住院子里的核桃树才能站稳,胃里和火炭一样灼疼,高大的身材被疼痛揉搓得佝偻下去,从背后看,他至少在四五十岁。
随着身体恢复,徐天元不像以前那么昏睡,经常会在半夜醒来,好几黑夜他睡醒,身边不是“半盘炕”在呼呼大睡,就是史巧鱼悄悄在睡。徐天元想的是俩人白昼劳困,夜里有意安排,轮流值宿。但有一黑夜巧鱼先他睡着,可他醒来,身边就变成“半盘炕”。
徐天元是个警觉的人,第二黑夜他就窥破了蹊跷。
他一巴掌扇在巧鱼的脸上。
巧鱼爬起来,也不捂脸,也不解释。
徐天元反手就是又一巴掌,把巧鱼扇得一个趔趄。
“半盘炕”端了一碗清米汤送进来,看见天元打人,放下碗一把拽开跪坐在天元身边的巧鱼,说她:“你蔫了傻了,打你也不知道躲掉,死挨?”
巧鱼憋着哭腔,跪坐着说:“让他打,他能伸手打人,病就快好了。”
“你倔啥哩,你给他说说,他也应该知道知道,这两三月光景是咋过来的。”
徐天元指定史巧鱼的脸说:“甚也不要说,滚!”
“狗咬吕洞宾,你倒是能伸得出手来,要不是巧鱼没白天没黑夜的侍候,你怕是早没命了,”“半盘炕”替史巧鱼出头,“你今日能了,就知道俺们长短了,你咋不想想她为甚来?为谁来?”
“半盘炕”将他昏迷期间家里的境况从头到尾讲说了一遍,说到辛酸悲苦和屈辱难言,巧鱼满脸流泪,徐天元一言不发,明白了自己半死不活时身边这个清楚人是怎么过的。从求人搭救到看病问药再到早晚服侍,居然就是靠这么一个羸瘦单薄的弱女子。巧鱼睁着眼往火坑里跳,也是为了救他。徐天元心里愧悔,是他把巧鱼拖进火坑里的,徐天元心软了,当他听说了那对金镯又送给人了,怪怨史巧鱼:“好不容易凑成对儿,那是你家的祖传物件儿。”
史巧鱼默默流泪,见天元的声气平复了才说:“还要那做甚?俺一家人让日本人杀绝了,满世界就剩你这一个亲人,莫说是两只镯,就是拿命换,我也不后悔。两只镯换回你来,我觉着值了。”
徐天元心肠着实一热,在忻口时,他也想拿自己的命换郝将军的命,那是因为军人的天职和战场的热奋。他从来没有想过,巧鱼也肯以命换命,为他牺牲。
巧鱼见他沉默,低声哀求:“咱再不提报仇的事,我这张臭嘴妨祖哩,给你惹下这大一场祸,让你受了这罪过,从今往后,咱过个安生光景,以前的福祸咱都不要提了,你病好了能念及我的一点好处,不要嫌我身上脏。你好不了我就是吃屎咽尿,也要养活你。”巧鱼说到后面开始嘤嘤啼哭。
“半盘炕”见小两口说开体己话,心里不免作酸,她擦掉眼角的泪花儿,强笑着起身说徐天元:“得着巧鱼这样的贤良媳妇,你烧高香吧。”说罢出门,回她的窑洞独自伤心去了。
徐天元忽然觉得无颜面对巧鱼,他看着暗处默默地说:“从今往后不能再做这营生,就是举债告借,也不能再这样,但凡我翌日不死,出头还给他们就是了。”
巧鱼含泪点头,她不明白天元话里的意思,但喜欢天元这样的刚强。
巧鱼到太和堂给配药,包昌叮嘱她,病人的创伤虽然痊愈,体质仍然虚弱,元神亏欠下了,药得连着吃,要巩固和补气,慢慢往过调养,否则一辈子就病恹恹的了。巧鱼称谢说“好药不怕贵”,她让包昌把该吃的药都填到药方上头。
巧鱼出事的那天深夜,天元一直睡不着了,睁着眼睛躺在炕上。
“半盘炕”掩着怀趿着鞋轻轻推门进来。
徐天元看见这一幕,脸一下就黑了,趴在炕上拼命咳喘。
“半盘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是来换巧鱼的。见徐天元还没睡,一时失了进退,装成若无其事说,“我出来解手,看见点着灯……”
三个人都明白这是一句假话,“半盘炕”一下也忘了底下该说什么?三个人不说话。徐天元不放话,巧鱼不敢出声。
三个人窘在窑里,有人推门进来说:“这是咋,叫的人没来,叫人的也没影了,让爷爷们等到明早起呀?”说话人囔声囔气,像是煤尘堵死鼻孔了。
徐天元抬头,见来人矮墩墩的,一副黑胖粗蠢的猪相,眉毛眼窝鼻孔聚着黑煤面。
来人一副生面孔,徐天元就问:“你做甚的?”
囔鼻儿吃了一惊,笨嘴唇灵泛地接口:“做甚?你做甚,我做甚。”
徐天元的脸埋在枕头上,拼命咳嗽,好像被囔鼻儿的话呛着了。
囔鼻儿眼瞅着史巧鱼问“半盘炕”:“就是这个小闺女哇,你让她快点,钱你都拿了,人半天都上不了炕,做甚哩。”
“半盘炕”悄悄往门口推挤囔鼻儿,丢眼色,退钱,低声说:“你的我也不要了,今黑不能了,有病人,改天……”
囔鼻儿瓮声瓮气地说:“我的你还给我;她的,你不要给我,你自己给尚三说,尚三在那边都脱揭得光叽叽了。”
徐天元听他说尚三,就抬起头来:“你是万生矿的?”
囔鼻儿扭过猪脸说:“是要咋?不是要咋?”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徐天元努力往声气里加了劲儿,他想吓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瘟猪。
“你是谁?大茶壶!”囔鼻儿自己笑开了,蠢笑笨重地扩张到耳根,更像猪了。
徐天元喘着气说:“你叫尚三,叫尚三,给我过来……”
“我叫尚虎。”囔鼻儿敛起蠢笑,愠怒地说:“哎?你算老几?你凭什么让我叫尚三?”
“不用叫了,我自己来了,”尚三进了门说,身上衣衫不整,“本来不想惊动你,没法了,这叫纸里包不住火。”
“操你个妈。”徐天元狠狠地骂,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他怒不可遏,结果又剧烈咳嗽。
“就你这,上气不接下气,还操俺妈,连老婆都得伙计们替你操,”尚三嬉笑着,说着话,手就上去,左右开弓给了天元两个耳光。脆生生两耳光,掴得徐天元一脸诧异——他没料到尚三敢伸手。
尚三打完,接着骂:“我让你操,你当你还是过去?想操谁操谁?操你小婶……”
史巧鱼和“半盘炕”也没提防尚三来这一手,史巧鱼扑过去护住徐天元,“半盘炕”叫着“你这是做甚?”用肩膀把尚三扛开。
尚三悻悻地摇摇头,寡着猴脸对那个囔鼻儿说:“尚虎,知道什么叫艳福喽哇,就是这,成了这熊摊场,女人还舍死破命养活,守着不放。”
那个囔鼻儿傻笑着说:“刚才他还问我他是谁哩。”
尚三邪邪地笑说:“我咋没给你说过?这是桥堰的一条铁棍,不要看现在提起来一根放下去一摊,原来横得!——谁也不敢惹他。”
尚三得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搡开“半盘炕”,撩起麻秆瘦腿踩在炕沿上说:“徐天元,你完了,你想想你是咋活下来的,是老婆的卖炕钱,是窑上的伙计弟兄们一份儿一份儿给你老婆攒凑的份儿钱……”
尚三说罢大笑,旁边的囔鼻儿跟着起哄,笑声竟跟驴叫一样昂昂昂昂的。
徐天元恼羞成怒,喘成一团,气都出不来,身体拘挛发抖,像一条让人踩破肚皮的壁虎,贴在炕上哆嗦着,挣扎着,巧鱼给他搓背,隔着夹板,他挣扎着,努力摆脱。
“半盘炕”往外头推尚三,说:“这半夜三更,叫唤起来好听的?改天你再来,要不我跟你去……”
尚三抬起胳膊,搡开“半盘炕”:“谁和你这老帮菜说话,你不想想,是吆喝着卖的人怕哩,还是我这悄悄买的人怕哩。咱这样,快些儿,她要不过去,那我就在这盘炕上……”
徐天元攒足一口气,伸手抓住尚三踩在炕沿上的脚腕,但他再没有力气完成其他动作,尚三见他这副模样,顺势蹬了一脚,脚踹在了徐天元的肩上,天元吃了这一脚,全身受挫,疼得浑身哆嗦。
尚三笑了:“就你这熊样儿……”又踹过去,这脚踹在史巧鱼的腰上,史巧鱼尖叫一声,打滚骨碌,跌到徐天元身旁,“半盘炕”舍命抱住尚三的腰拽开了。
“徐天元,你扯淡了,你当你还能哩?”尚三嬉笑怒骂,扭脸叫边上的囔鼻儿,“尚虎,还傻愣着看甚?上手呀!”
尚三长得麻秸骨瘦,身上却有几分干劲儿,他一扭一甩,胳肢窝就夹住“半盘炕”的脑袋了,腾出手一把薅住“半盘炕”的头发,呵斥“半盘炕”松开,要不就再打天元。
一边的囔鼻儿,那个尚虎,见局面已定,挥拳过来就要捣天元,说时迟,那时快,护在天元身上的巧鱼突然跳下炕,说:“走。你们不要闹腾,我跟你去。”
尚三三甩两甩,甩开“半盘炕”,叫住囔鼻儿说:“算了,看我咋收拾她老婆,完了你也弄弄。”
徐天元脸贴炕席,十指哆嗦,拼命喘息。“半盘炕”头发蓬乱,呼呼喘气,坐立不安。
窑里就剩下他俩,还有一股屎尿的臭味儿。
徐天元有了死念,因为羞辱失败和病体,他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