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声哀号划破夜空,叫声比从活人身上往下割肉还惨烈,比门扇夹住狗尾巴还尖利,瘆得人寒毛倒竖。
“今日这事不地道,”“半盘炕”扔下天元,跳下炕夺门就走,没有顾上穿鞋子。
徐天元在炕上扑腾,不祥的感觉给了他力气,他听见一声丧心病狂的“妈妈呀”——叫声是“半盘炕”的,同时传来撕扯和踢打声,还有门板哐啷哐啷的磕打声。徐天元跟头连跌地爬下炕来,扒住门框刚在门口站稳,就看见“半盘炕”的窑里有人背着人急匆匆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院子里站了好些被惊醒的窑黑子,三三两两,站在离窑洞门口一两步远的地方,以便随时躲回去。田有粮也跑出来看热闹,赤膊亮膀,搓着肋巴,抻直脖子,见黑地里的徐天元挪过来,就缩回他的破门里。
徐天元扶着墙一步一步往过挪,心里越急,越挪不动腿脚,没走到“半盘炕”的门口,他就嗅到了血腥,熟悉血腥,那种甜腻的热味从鼻腔直抵枕骨然后折返到囟门……
凶兆是隐约的惨烈,徐天元似乎预先觉察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
“半盘炕”的窑洞风门敞开,窑里的油灯昏惨惨的。巧鱼横在炕头,右手紧攥着一团脏污的血肉,裸着一条腿,裤腿拖在地下,身上血淋淋的,眼睛和嘴巴大张,嘴角斜吐出半截舌头……
徐天元胸口一阵嘈杂,眼前发黑,一头栽进门槛。
“半盘炕”大叫一声“杀人了”,立在暗处观望的窑黑们拔脚就往窑洞里钻。“半盘炕”顾不上哭叫,拽过炕脚的破被子,先把巧鱼的尸身苫盖住,又扑出去搀起趴在门槛上的徐天元,朝站在黑暗里的田家兄弟喊道:“就没个眼色?”哥俩赶忙过来搀扶天元,徐天元挣扎着说:“我好说,先给巧鱼看看。”“半盘炕”压着火气数落田家兄弟:“不叫不动,叫了就会做这一样。”她拿来灯明,吩咐田锁粮去叫包太医,她和田有粮硬把徐天元搀回炕上。天元心知巧鱼的情况不妙,执意要过去,或者把巧鱼搬过他的窑来。“半盘炕”劝他:“你得容我给她擦洗一下,穿挂起来吧。等一会儿,包太医就来了,那时再挪动不迟。现在的那副样子,你让谁去搬动?”徐天元沉吟的工夫,“半盘炕”让田有粮守住天元,她匆匆回去料理摊场。
28
巧鱼出事前后,桥堰狗叫不断,猫头鹰在一溜堰的墙头和徐家堡的臭椿树上飞来飞回,催命似的聒噪,吵得人心惶惶。后半夜,虎撑的琅琅声混着牲口串铃丁零当啷地响过了扒岭桥。住在路边的人家听得一清二楚,这是包昌夜间出诊,白天没这么大动静,包昌黑夜出诊才摇虎撑惊吓野兽和邪祟。
时交四更,东方欲晓,启明星像一个银扣,钉在青冥天幕上。一溜堰的暗窑里响起了咳嗽声哈欠声嘀咕声放屁声稀里哗啦的撒尿声,乱七八糟的声音从一孔孔黑窑里传出来,窑黑们开始起身了,他们骂骂咧咧,嫌包昌铃铛惊动,埋怨没睡好。就在这时,忽听得撕心裂肺一声“巧鱼啊,姐害了你啊。”窑黑们一阵惊悚,——是“半盘炕”在号丧。哭声断断续续,不久,包太医的虎撑重新响着,离了一溜堰,下了北岭坡,在鸡叫狗吠的躁动里,响过扒岭桥,渐渐离开桥堰。
拂晓时分,窑黑们出门往煤窑走,路上迤逦的人影见了面,先互相辨认,然后三三两两地互相打探夜来的动静。
巧鱼被尚三掐死的消息很快传扬开了,尚三听说巧鱼死了,天不亮就离开桥堰躲了起来,他现在不怕徐天元,他是怕徐家堡的人要他的命。
不曾想,徐二娘得知巧鱼恶死后,严令徐家“大小人不能挨她”,“男盗女娼,不够丢人败兴”。徐卯泰和丁泰没话说,徐有泰委决不下,去安慰大嫂。丑泰老婆坐在厨房门口默默饮泣,半晌才说:“就听二娘的,你们都不要去了,我和三凤去瞅瞅她,好赖她也是这家的媳妇。”
徐天元劳烦田家兄弟将巧鱼的尸首抬回他的窑洞,停敛在炕上。田锁粮看出徐天元的用意,骇异地劝他:“自古以来,哪兴活人和死人并排睡一盘炕?对活人不祥。”
徐天元惨笑着说:“什么祥不祥,我现在这摊场,百毒不侵。”
“半盘炕”从旁相劝:“巧鱼再好也是鬼,天大热了,赶上你这身虚气弱……”
“她在世就怕我,死了她还能掐死我?”
徐天元不听劝阻,他明白巧鱼为谁跳了火坑!为谁丧了性命!悲愤和屈辱、无奈和苦痛交织成了苦不堪言的灭顶之灾,牢牢地压住了他的伤病之躯:救不了媳妇,杀不了仇人,甚至连自己也顾不了,生不如死,哪里还能听得进人劝!
“半盘炕”见徐天元执意守灵,知道他心里难过,暂时由着他的性子,转头又拿了一些钱,嘱咐田家兄弟到棺材铺订一副薄皮棺材,买了香烛纸炮。“半盘炕”独自给史巧鱼梳洗了头面,换敛了衣服,一俟抬回棺材,马上将史巧鱼成殓起来。
徐天元不能搭手,便守在棺木旁边,史巧鱼面如白纸,不带血气,尸身瘦小,静如婴孩,居然一直没有异味。徐天元默默陪伴,也不说话也不哭。
天兵独自跑到一溜堰来帮忙,他毕竟懂事,只字不提二娘的话。
徐家人不来,嫁到桥堰镇的几个娘家在白泉村的媳妇们却结伴儿前来吊丧。自从白泉村灭,没了娘家的媳妇们就互相攀亲,结成姊妹。有道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爹娘”,这些媳妇们见史巧鱼下场凄凉,竟然连个灵棚都没人搭,无不悲切,几个人坐在门口,哭得泪人一般。徐天元不搭不理,垂头不语。
她们得知徐家不管天元的事情,一起商量,好歹徐天元是白泉村的女婿,就算看在死人的面子上,也该她们出手相帮。她们干不了营生,便回家将各自汉子们打发上来,帮着搭盖起一个席棚。
巧鱼死丧在期,“半盘炕”忙昏了头,第二天晌午才安排出模样来,帮忙的人吃了饭都去歇息,她才想起徐天元两天没喝药了,埋怨自己光顾料理死人,却把活人耽误了。端下窗台上的煎药的砂锅,揭开砂盖一瞧,药锅里头刷洗得干干净净,看来是巧鱼死前倒了药渣洗了锅,准备换药再煎。“半盘炕”里外翻找,却找不到药包,只好问徐天元,徐天元看着她手里的空药锅,茫然地说:“不吃了,这摊场!该死朝天!你去歇息吧。”
“半盘炕”很想一把掼了药锅,但她忍了,愤愤地说:“你说的屁话!巧鱼死了为谁来?想死咋不早死?你咋不死在二营盘?你看你回来以后做下的营生!活活一个好闺女让你拖累死,你倒充起好汉来了!还‘朝天’呢,你没出息!”
“半盘炕”也动了肝火,话说得也重了。徐天元咬着牙,浑身战栗,指甲抠进薄薄的白茬棺材板,接着便鼻息短促,面额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子。
“半盘炕”见他犯病,赶紧扶他上炕躺下,转身端过一碗水灌了下去,说:“你家没人着手,可好歹还有旁人出力助手。男子汉响当当硬邦邦,站着尿尿让人看,你可不能服了软。”
徐天元侧过头盯着棺材,默不作声。
“半盘炕”怕耽搁了天元治病,挎着篮子出了一溜堰,去给徐天元抓药,下了北岭坡,远远看见雕六六从桥上过来,雕六六也看见她了,尖声叫唤:“赵家的站站,大晌午你这是去哪里?”“半盘炕”心急火燎,怕她问东问西地罗唣,一边答话,一边摆出行色匆匆的样子,她急于甩掉雕六六。
不料雕六六听说她去抓药,马上说:“咱们正好一路,我也要去看病。”
“半盘炕”暗暗叫苦,心想怕什么来什么,她找了树影站住,上下打量慢慢走到近前的雕六六,见她头顶着手帕,干鞋净袜,真有几分出门做客的模样,便问她有什么毛病,雕六六诡谲一笑,然后说:“这向腰酸带多,下爿臭了,到太和堂看看,正愁没人结伴儿,可巧……”
“半盘炕”知道雕六六的为人,嗤笑道:“闲出来的毛病。”
雕六六诡笑道:“可不是嘛!不日要蔫,×不日要臭。不看甚还不看这个?忙出来忙进去的都没有毛病——你说说这‘下爿’,是不是越忙越不出毛病?”
“半盘炕”冷笑道:“心里不发骚,‘下爿’也臭不了。这毛病,你让包太医闻哩还是看哩?”
雕六六哧哧笑道:“你个挨刀的!他能看就看看,不能看,就当我陪你转转。”
妇人走路慢,路上雕六六还拽着“半盘炕”歇了两歇,趁机问东问西,“半盘炕”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她嫌烦,实在顾不上和她闲话,可又躲不过。
“半盘炕”和雕六六进了太和堂,雕六六眼尖,一眼看见了尚三,悄悄指给“半盘炕”看。尚三哈着腰,脸色灰暗,那个囔鼻儿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搀着尚三过门槛,太和堂的门槛一尺高,尚三往过跨时,嘴里咝咝吸气,身体摇晃,形同纸人。雕六六尖声发问:“你也病了?”尚三摸着腰杆苦笑着说:“瘘疮犯了,拿了几付药。”尚三看见“半盘炕”直定定看他,便努力地咧了咧嘴角,算是打了招呼,“半盘炕”让到一边。
已经擦肩而过了,“半盘炕”突然尖叫“两个孬孙,给俺抵命”,随即反扑过去,扯住尚三,尚三不防,应声而倒。
“半盘炕”一叫,雕六六就僵了,她清楚地听到史巧鱼喊叫,可喊叫的人分明是“半盘炕”,雕六六舌根僵直,出不得声,只觉得头皮发胀,头发发乍,片刻之后,她也怪叫起来:“跟鬼了,跟鬼了。不好了,跟上不干净了。”
雕六六魂飞魄散,顾不得让包太医给她看病了,先自吓趴在地。
太和堂抓药看病的好人和病人进进出出,都变了脸色,愣在原地。
尚三当下就动不了,他听见史巧鱼……索命的喊叫了。
囔鼻儿也听见了,他脸色大变,丢下药包,扑通跪下,磕头捣蒜:“活祖宗,老人家,饶饶,我不是人,是,是尚三让掐的呀……”
“半盘炕”直扑尚三,上下其手,挠脸抠眼抓肾,尚三下身有伤,再加上惊吓,无力招架,被推跌在台阶底下,“半盘炕”奋不顾身跟着扑下去,依然上下其手,尚三呜呜惨叫,手脚抽搐,眼斜嘴歪,嘴里就咕嘟出白沫……
雕六六喊着:“快看,她就是跟鬼了。”看病抓药的人听说,都怕惹鬼上身,远远瞧着,没一个人敢来拉架。药房伙计进去告了包昌,包昌慌忙出门来看,见尚三惊怖无状,架势不好,怕出人命,让两三个伙计把“半盘炕”架开。
再看“半盘炕”,发丝蓬乱,血脉贲张,乱发后面,双睛阴森,血红灌瞳,眼白上有蓝绿涡纹,两个伙计架着她往屋里走,她蹬住门槛,转过脸来冲囔鼻儿叱咤:“尚虎,我认准你了,今黑夜再去寻你算账。”
囔鼻儿跪在那儿,犹如雪水浇顶,筛糠似的哆嗦下去,顷刻醒悟过来,翻身跟瘟猪一样扑到尚三身上拳打脚踢,瓮声瓮气地乱骂:“我救了你,你害苦我,我今黑夜死,你也不得活。”
边上的人见都跟鬼了,赶紧又朝屋里喊叫:“包太医、包太医,又打起来了。”
包昌在听雕六六神神道道地胡说,听见院子里乱喊乱叫,皱着眉头吩咐家人,“让两个姓尚的赶紧出门,告诉他们,太和堂看不了他的病,叫他往后别来了。”
包昌到药房里转了一圈,然后去看“半盘炕”,“半盘炕”还在谵言妄语,包昌屏退外人,展开手心,露出三寸艾绳,咬牙切齿地说:“不明生死的东西,你是自己走呢,还是我把你逼出来?”“半盘炕”不再言语,开始啼哭,泪如血滴。包昌见状,点燃艾绳,一把拉过“半盘炕”的大拇指,用艾火对准鬼穴熏炙,不一会儿,“半盘炕”就头面汗湿,鼻息嘤咛。
包昌撤开艾火,起身说:“早起救你你不活,今番怜你死得屈。你走奈何劫数定,不该来此妨人医。做人做鬼都艰难,是巫是医一张皮。叫你见识祝由科,三次艾炙难转世。我先走,你后去!”包昌说完,拉开门先去了。
巧鱼的二姑和二姑父也来看热闹,看见“半盘炕”出门,二姑父上前问:“你真是巧鱼?”“半盘炕”哭着叫了一声姑父,扑地便倒,半天苏醒过来,昏昏沉沉地抬起头,两眼茫然地问身边的人:“哎呀,我这是……咋浑身出汗?”
二姑听说巧鱼不在世了,当场哭倒,说:“咋就没人给俺们报丧?徐家死绝了?”
巧鱼显灵大闹太和堂、尚三兄弟挨了鬼打的传闻不胫而走,一下午便从周围的几个村庄传进桥堰,桥堰百姓无不骇然,人们不敢直接问“半盘炕”,打听到雕六六当时在场,不少人聚集到冯家的杂货铺门口,想听雕六六的见证,哪知雕六六坚闭内门,概不应对。
店铺门口来人如堵,冯六甲既喜且忧,开店就图人多买卖稠,可这些人都不掏钱买东西,候在门前,只想套话。他觉得这些人真正好笑,也不想想他两口是干啥吃的?耗精神废唾沫,赔光景吃暗亏,这一说两开销的事情,谁干呢?于是,他拦下众人说:“说什么说?起还起不来呢!早让那谁吓仰了!到家就烧水洗身,我说咱洗身也不能破费半瓮甜水?你猜她咋说?说是包太医下的方子,洗刷身上的不干净。洗完就栽到床上,闩住门扇,我也进不去。你们瞅台阶下那湿滩滩,河流似的,就是她倒出来的水,看洇成啥了!我说她,下上三天连阴雨,这道也泥不成这摊场……”
有人不耐烦地说:“俺们想听鬼,你非说水。”
冯六甲啐了一口,指指北岭坡:“咱图吉利,想听你上那壁。”
雕六六闭门不出,等于不言而证。将信将疑的桥堰百姓确信老天有眼,报应有时。史巧鱼活人时不声不响,多半桥堰人都没见过她,见过她的,多半又对不上号,能对上号的,多半又不经意她的脾气性格长相,——谁也没料到,史巧鱼一死,反把桥堰人吓得黑夜不出门,老人都说这才是虎死如猫,人死如虎。
也有人说“半盘炕”是装神弄鬼吓唬胆儿小的,卖炕的扔私孩,谁认了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