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盘炕”下到南桥堰转街采买香烛,进了杂货铺,欧四毛膝盖上搭着布袋,捧着一把牲口吃的粗盐,蹲在门扇后察看颜色,杂货铺里还有几个人在闲聊,见“半盘炕”进门,都低了声,好像白日见鬼。果然,“半盘炕”和雕六六刚搭了话,突然浑身哆嗦,雕六六马上尖叫:“妈呀,又来了,她……快瞅……”冯六甲听见慌忙伏到墙角,他不敢看。欧四毛跪趴在地,手里的盐坷垃撒落一地。站在店铺里的那几个人也容色剧变,瞠目结舌。接着,他们清楚地听到“半盘炕”用史巧鱼口声骂徐卯泰如何如何小人,袁和尚这般这般阴刻,宪兵队多么多么狠毒。抓打徐天元的细枝末节,也说得详详细细。徐天元被抓后,人们根据徐家堡里走漏出来的声息,也听说了卯泰的一些长短,可是,类如“半盘炕”嘴里说的这些起根末由,则闻所未闻。——尤其是隔着阴阳听鬼话,在场的人无不两股战战,凉气自腹股沟顺着脊梁骨飕飕往上冒,又想走开,抬不起腿来……
直到“半盘炕”一屁股坐倒,悠悠转醒,店铺里的几个人还像白日见鬼一样,一动不动。“半盘炕”起来拍拍身手,一脸无辜地问:“这又咋了?一个个雀嘴雀脸,吓着了?”
欧四毛用布袋擦蹭手上的血迹——方才着慌,手托搓在粗大的盐粒上,被硌破几个血点——他问:“你就甚也试不出来?”
“半盘炕”说:“晕一下,糊一下,咋了,我又说什么了?”“半盘炕”醒过来,还是平山口声,又侉又硬。史巧鱼口声却是平东的,确凿地说是白泉的,柔婉软绵。人们眼睁睁看到,“半盘炕”一个哆嗦变成史巧鱼的口音,说梦话一样说上一阵,然后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么。
“半盘炕”信步出入生死界,把越来越多的桥堰人镇住了,欧四毛回家给老婆说:“旁人想问问不着,活生生让我碰着了,好我那亲妈,吓煞人。尘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不知的,没有鬼不晓的。为人莫做亏心事,抬头三尺有神明。”
“半盘炕”跟鬼的事越传越真,把桥堰的空气搅和得更加混乱,越来越多的人往里头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说得有鼻子有眼。
田有粮疑心颇重,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半盘炕”的变化,他发现,史巧鱼不上身时,“半盘炕”还是“半盘炕”,该给徐天元煎药做饭就下厨房,该给端屎接尿就进茅房,和平时没两样;一旦巧鱼附了体,“半盘炕”就不是“半盘炕”了,活脱脱一个巧鱼在世,不但说话的声气相像,就连眉头眼梢、举手抬脚也带着巧鱼生前的味道。——田有粮越看越像,越琢磨越怕,疑心生暗鬼,暗鬼吓疑心,出门看见“半盘炕”在一溜堰的院子里过来过去,就会赶紧避让,脊背贴在窑墙上,屏息静气,惟恐“半盘炕”吸走他鼻头里的精气。
深夜,田家兄弟裸睡在土炕两头,快进伏天,夜里就省了被盖,田锁粮用手推泥,偶尔肚皮会发出“吱儿”一声叫唤。田有粮也没睡着,他支棱着耳朵,眼睛盯着黑暗。田有粮平常做事总是有心没胆,眼见的几起变故都发生在隔壁,黑夜老是听见门口有动静,实在胆怯地睡不着,翻身推推一旁的锁粮:“哥,赵大嫂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活人咋就跟鬼了?”锁粮没有作声,先摩挲了几下肚皮,将推起来的泥条簌簌地扒拉到炕席上,半晌才说:“冤死恶死才闹腾,她不会跟咱寻事,冤有头债有主儿,你怕啥?坦然睡你的觉,不怕!”
田锁粮安慰弟弟的声气,透出长兄如父的那种慈爱。
田有粮吁出一口郁气,想起那晚的惨象,不作声了。
田有粮没法坦然,睡在“半盘炕”隔壁,和睡坟场没两样,心里空旷荒凉,担惊受怕。他紧紧攥住身体,他还是害怕母鬼趁他入睡溜进来吸走他的精气。
九莲听说巧鱼闹腾得厉害,后悔收下了那对金镯,惟恐巧鱼阴魂不散,哪天找上门来闹她一下。九莲有了心病,不由得提心吊胆,不思茶饭。
袁和尚过来问病,问来问去,九莲只是不应。袁和尚敷衍道:“要不我叫人去请包太医来给你号脉,开几付药调理调理。”
见袁和尚要走,九莲拿出金镯让他辨认。袁和尚不明白九莲的意思,接了镯对着灯明看了,暗吃一惊:他认出这个物件,便猜出了九莲有气。
袁和尚故作镇静地说:“我当什么,小东西嘛。黑川太君又给你寻了一对儿。”九莲反唇相讥:“灯明儿底下还瞎说,这就是我的那只,你诳走就再也没给我?”袁和尚见九莲这样说他,颇作沉吟,叹息道:“我诳你做甚?不祥之物,留下不祥,那天看你为一只细镯受人磕打,于心不忍。不如借花献佛,转给恶人……”
“不祥之物”四个字像刀戳在九莲心上,她突然想起,她上轿往袁家嫁的那天,爹曾经这样责骂过她。想起爹爹咬牙切齿的口气,满腹怨毒顿时泻尽,继之而来的忧愤和悲伤以及畸零的身世之感,像漆黑的云团,堵塞了她的耳目视听。既然袁和尚如此用心,后来袁和尚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往耳朵里了听。九莲恹恹地说:“这东西转了一圈,我得给她送回去。”
他们都想弄清那只镯子为什么转回来就成了一对儿了,却谁也没有开口询问究竟,镯子让他们露拙,他们都有短处,似乎还有自以为是的猜测。二人各怀心事,互不信任,交谈终于变成了互相搪塞,最关键的疑虑也就成了需要回避和隐蔽的地方。袁和尚闪烁其词,九莲失魂落魄,两边都没有把话说通。
九莲要来吊孝,袁和尚叫了一顶小轿子,自己骑了牲口随后。上了北岭坡,女人先要在灵前哭几声,“半盘炕”在院子里接应。袁和尚进家来看徐天元,大大方方地掏出十块银洋,作为赙赠,补贴丧葬费用。这十块大洋也有名堂,里头有尚三和囔鼻儿的七块,袁和尚从他俩的工钱里直接扣除,袁和尚是积德行善之人,他知道有些事情光有善心还不行,还得有善钱,这个善钱必须让恶人来出,不能让满腹慈悲的人再掏冤枉钱。袁和尚就是这么一个财上分明、顶天立地的真人,出入账面,永远是抹得平平的。
黑川放了徐天元,袁和尚没来看过徐天元,他想的是好则好了,好不了死了,一了百了。看方抓药,花钱治病。袁和尚这趟上北岭坡,不是为看徐天元,而是为了自己的心病。巧鱼的丧事,不过是个药引子。说他是来主动示好也可,缓和关系也罢,这些他都不在乎,包括徐天元的脸色心机,一概无所谓。
“旁人拿我和天元跟萧何和韩信比,其实就不是一回事嘛!”袁和尚看着卧在炕上的徐天元,对屋里的人说,“过去老见他在饭铺里吃肉喝酒,不知道他光景落得这么疲羸,今年赁窑的钱就免了。”
见徐天元不吭气,袁和尚变了口声安慰:“人死在地下了,咋说也不顶事了,先埋殡了,入土为安,其他事就不提了。”碍着九莲,他不好跟天元说卯泰密报的前后经过。
“其他事”是什么事,袁和尚自己明白,徐天元也应该晓事,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
九莲坐在灵棚里虚哭了几声,“半盘炕”进去搀起她来,问她要不要看看巧鱼的死面皮,九莲慌忙推辞:“这两日身虚,人就不看了,看看病人我就走。”
三个尴尬人,三头六眼地尴尬着。九莲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手绢包,轻轻放到炕席上,低声说:“这是死人搁在我那里的……今日送回来,你给她戴走吧。”
徐天元没有抬头,他展开绢包的一角,露出里头的东西,便马上盖住,不忍再看。
九莲看了看炕上地下乱七八糟的穷摊场,无话可说,转身出门。袁和尚尾随其后,一脚跨出门槛,又回头给徐天元留话:“钱不够作声,不拘叫谁到柜上取就是了。”
徐天元没有作声。
“半盘炕”送了九莲回来说天元:“怎么连个谢字都不给人家说,当初人家帮了大忙的。”
徐天元把手绢包递到“半盘炕”手上说:“帮忙的是这个,你戴上。”
“半盘炕”赶紧推辞:“我不,我算什么?”
徐天元凝视着“半盘炕”说:“巧鱼在你身上,你戴她戴,有什么不一样?”
“半盘炕”闻言暗惊,接过手绢包着的金镯,捏尖指头往镯圈里比画了两下说:“我的骨架大,手腕粗,戴上撑得没样儿了。”
“半盘炕”重新包了金镯,塞进徐天元的枕头下面,眼热热地说:“巧鱼尸首还热着呢,啥时候应了她的名分,我再戴它。”说罢,先自酸楚地笑出声来。
徐天元心里一阵酸楚,侧转身子,从枕下掏出绢包,顺手拉住“半盘炕”的那只手,把金镯塞进去。“半盘炕”转身下炕,把镯子藏到瓦瓮里。
这个藏法让徐天元又想起了巧鱼当初的做法。他情知正是“半盘炕”闹鬼,才给巧鱼争来一份哀荣。
夜深人静,“半盘炕”才给徐天元说:“九莲还镯,说是怕鬼,也能说还有良心。袁和尚就不像,他就是鬼,平白无故的送什么金银?献什么好心?猫哭耗子假装慈悲。”
徐天元望着灵前如豆的灯火,长叹一声:“果真有鬼,我倒想见见她。”
有钱好办事,也能办好事。出殡当天,袁和尚不知从哪里捉回囔鼻儿尚虎,还以桥堰维持会的名义,勒令尚虎备办一桌供献,跪在扒岭桥北邀祭,在巧鱼的棺前罚了跪,顶了香盘。“顶香盘”是桥堰人专门处罚忤逆子孙的手段。
既然是袁和尚的意思,尚虎哪敢不顶!尚虎头顶的香盘,双膝跪街,骄阳之下,滚身冒汗,路上的秽土煤尘荡在脸上,同满面油汗和成污泥,他的两只手托着香盘,擦不得抹不得,情状狼狈让人又怜又恨。
袁和尚坐在一旁监押,给前来围观的百姓解释:“天元媳妇冤魂不散,弄得偌大一个桥堰镇人心惶惶,根由就坏在这俩无赖身上,他们做下这恶事,造下这罪孽,按理应该以命抵命,血债血偿才是。如今尚三跑得没影了,就罚尚虎顶香盘,算是轻饶发落。我不是仗势欺人,也不是息事宁人,我是不相信正不压邪!让他顶香盘,小里说是给往生人还公道,打发起这条冤魂,大里说为的是桥堰老少男女,安安坦坦过一份光景。今日他们顶也得顶,不顶也得顶,否则就不能在我的桥堰立脚。”
袁和尚这番话在情在理,自然有人要带到徐天元的跟前,袁和尚从来不会枉费心思。
发丧那天,灵前哭悼的女眷,多半是没了娘家的白泉姊妹,巧鱼的姑姑、姨姨也来了几个。三凤来了,大凤没来,捎话回来说,婆家嫌这个嫂嫂不名誉。徐天元半路舍妻,按讲究送到门口就没再送,他脚步踉跄,一言不发,目送灵柩下了北岭坡,往徐家祖坟的方向行去。
徐家堡里的意见一直不统一,按徐二娘的意思说,既然天元扫地出门,过年过节不跪祖宗,那么徐家也能不认史巧鱼为徐家媳妇,况且巧鱼死灾寒碜,名声不好。徐丁泰见徐二娘说了话,就不作声。徐有泰这次没有缩头,坚持说:“咱们不认没用,天元媳妇是大嫂给娶进门的,明媒正娶,事情办得排不排场,总是在徐家堡里办的,天地拜了大小叫了,如今咱反过来不认她了,出门咋向世人交代?不如就把她埋在大哥脚下,不会妨碍咱这三家。”
徐有泰话直理端,出心忠厚,徐二娘也不敢欺心太甚,让各家拿主意,再不言语。剩下丁泰、卯泰和徐有泰计较,徐有泰苦口相劝:“自古以来,先死的为大,这件事情帮侄子一把,实际还是给大哥帮忙。”丁泰、卯泰面面相觑,不置可否。事后徐有泰直接到坟地,先找到大哥丑泰的坟堆,迈开步子丈量出给巧鱼的穴场,雇了土工挖墓。
“半盘炕”跟着灵柩哭送巧鱼,沿路就有看热闹的闲人风言风语地说:“‘半盘炕’哭得这么恸!她算徐家什么人?”旁边的人说:“人家是徐天元的相好、巧鱼的干姊妹。”还有人说:“什么干姊妹湿姊妹,早就是徐天元的一大一小了。”
桥堰人稀罕地说:“这徐天元真是什么事也能做出来。”
“半盘炕”也听得真切,但她不在乎:白泉的干姊妹哭得,老娘怎么就哭不得了?反见得桥堰人轻薄了。往日看见她还走避不及,轮到他们胡言乱语地看笑话了,就变得有恃无恐起来。真不是人揍的!
“半盘炕”一直跟到徐家的坟地。
按桥堰的讲究,有泰兄弟几个是史巧鱼的长辈,巧鱼出殡,他们可以不用跟到坟头,徐有泰可怜大哥丑泰的门庭冷落,出殡这天他打发天兵天将两个儿子跟着三凤过来给巧鱼拖灵,自己先上坟地照料些杂事,徐丁泰见有泰去了,也就跟来了,他总是不出头不落后,他跟。
徐卯泰是一个人来的,他是来看祖坟,怕旁人把自家的穴场糟践了,影响了后代,来前二娘说:“鬼怕恶人,咱就将错就错,恶人做到底吧。”当他看见“半盘炕”跟着棺材进了坟地,就气咻咻地叉手逼问站在杜梨树下有泰和丁泰:“这是叫做甚?甚破人烂货也给往进埋,甚外路娼门都往进抬,徐家老坟成乱葬岗了?把祖宗的脸丢尽了。”
不等有泰作声,“半盘炕”抓起坟茔里挖出来的生土,劈脸扬过来,徐卯泰全无防备,嘴眼脖领子都进了土,弯腰呸呸吐了,抄起一把铁锹冲过来,口不择言地恶骂:“我活劈了你个卖×货。”
三凤赶紧上前护住“半盘炕”,挡在俩人中间。
“三凤不要挡,你让他劈”,“半盘炕”踊跃着,抢出半个身子,三凤就又遮住,三个人一扑一闪一样转圈。
“半盘炕”和徐卯泰都绕不过三凤,“半盘炕”就从三凤肩膀上伸过来手来,指着徐卯泰的鼻子,“小看你哩,态鬼势,咋呼谁呢?叛国的奸臣,你还有脸说人。”
“我咋叛国?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东西。”徐卯泰一下一下挥舞这铁锹,但怕伤及三凤,锹头死活不敢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