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已经没有几天了,接到薛如茵阿姨的电话,她告诉我,曾卓仙逝,转年就是10年了。也就是说,曾老已经快90岁了。薛阿姨说她自己都八十好几了。
这么快?这样的感叹似乎已持续了好几年,我时常感觉,40岁以后几乎是年跟着年,年赶着年,老天爷不把你马上赶去老年就不罢休似的。
最近两个月,我几乎不著一字,所以博客几乎是空白。不是我偷懒,也不是我没有思维,其实这一段我还去西北旅行了一次,至少游记还是应该有几个字吧。实在是有关方面界定的敏感词越来越多,我几乎在中华大辞典上找不到可以随便用的词汇了。
词穷则理亏,既然没办法说清楚,就不说了吧。
我甚至想,有关方面是不是应该编辑一本敏感词大辞典,让我们这些吃文字饭的人可以像那些写老干体的同志那样,依据什么韵谱去老有所乐。我敢肯定,敏感词大辞典一定会成为2012年畅销书。
有关方面一方面要求文化大发展,一方面限制使用传统的中国文字,这是2011年发生在中国大陆有趣的事情。
薛阿姨说,你还是应该写一点的,曾老生前非常欣赏你的文字。
我当然应该给曾老写纪念文字的,不是因为他生前抬爱我,我最后一次陪父亲去医院看他老人家,居然发现他枕头底下的书有一本是我的《向后进看齐》。
我一直没有写纪念文章,不是因为我不及时,而是因为,我觉得曾卓就没有死。
一直觉得,好像是昨天,我们还在哪个研讨会上赞扬着什么、批评着什么。
他的诗歌,就长在我的记忆里。
其实我经常以曾卓为例,去说明一些问题。
他去世之前,我陪父亲频繁地去医院看他,去世时,我没有参加追悼会,我一向不喜欢集体活动,太像作秀,利用一些新闻时间表现自己。
每年,我去给母亲扫墓时,都会悄悄去他的墓地说两句闲话,感慨一下他的生前生后,一个老革命,一个老诗人,一个老右派,一个老专家。我一直想,其实就以他为蓝本,可以写中国的《一个人的遭遇》,像阿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给苏联知识分子留下记录那样,写出可以留在历史中的一页。
一个文人的历史生命,或者说是文名,其实是从他死亡之日开始的。很多写作者,其肉体消亡时,也是其作品消亡时。而有些写作者,其肉身消亡之时,却是其作品的影响之诞生日。我当然认为后者才是真正的作家、诗人,他们靠作品说话。
诗歌的大跃进,在近年因为官员们的热血支持显得尤为热闹,各种各样诗歌表彰大会在一些经济并不发达的地区一幕接着一幕上演着,诗人们显得英雄辈出,城头变换大王旗,华威先生招摇过市,口水多过茶。但是,我们没有发现诗人,甚至没有发现诗句,只发现了那些善于组织会议的写诗者。
好多年以前,我曾经在报道诗歌的一次会议中这样写道:“从诗集的印刷质量就可以看出诗人们的生活质量,在诗歌的寒冬中,即使已经成功进入新华书店的诗集,可能也免不了需要拥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我当时的意思是,在许多书店的诗歌专柜里面,是一些招灰惹尘的诗集,因为长时期没有人翻到,灰尘已经把那些书弄得蓬头垢面。
一个诗人却从我的文章中发现诗眼,他取了“相互取暖”来形容街头的一群“苹果”,并按照自己的意思加入“相互芬芳”,就是相互吹捧,有人说,“苹果”形容的是“贫困的结果”。在诗歌大繁荣的今天,果贱伤农,果贱伤诗人,街头上诗人多如牛毛,绝大部分是不挂果的“贫果”树。
所以我越来越有理由想到曾卓,他也曾经在充斥敏感词的时代写作,为什么他写出了那样的句子。我想到曾卓不仅是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更重要的是他留下了作品、留下了思想。不像现在一些所谓诗人,他们没有留下诗歌,只留下了关于他们的新闻报道。
我觉得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只要为历史留下几百字,就没有白活一辈子。当作家的,一定要塑造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祥林嫂、孔乙己;当诗人的,一定要有几句诗让人记住。
毫无疑问,曾卓做到了。我们想到曾卓,就会想到《老水手的歌》《听笛人手记》《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我个人更喜欢《我遥望》《悬崖边的树》。只要我不死,这两首诗就在我记忆里活着。
通常我写书评不大转抄别人的文字,但是曾卓的文字一定有转抄的必要。其诗为《我遥望》: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
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
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我每次读到这首诗,都有不同的感受,随着我自己年龄越来越大,是个标准的中年人了,我时常感到伤感。我不知道曾卓在1981年3月12日写这首诗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再看《悬崖边的树》,开头是很不经意的,很朴实的: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这几乎是在白描,是在普通的叙述,就像一首歌应该有她的华彩乐段,特别是最后必须出现的高音一样,第三段的前两句就开始精彩: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全诗的诗眼在最后两句: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这完全是经典的格言了,如果没有最后这两句,前面的可能就平淡无奇了。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的命运,写的是一个人的安危,写的是一个人对待坎坷的态度,其实就是写曾卓自己。
留下这样诗句的,才是真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