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清”运动的岁月里,生活条件的艰苦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重要的是要有政治成果,要能挖出“四不清”干部。不断传来别的村子挖出了大队长、大队书记、会计一类的“四不清”干部的消息,有些村子整个班子全“烂”了。而核桃洼,迟迟搞不出成绩来,连主攻方向都不明确。担任工作团政委的梅书记在几次汇报会上点了我们的名。
打不开局面的症结在于冯多奎和肖慧敏,他俩对村里的问题看法上产生了分歧。
这个村的大队支书兼大队长,早年当过兵,复员后回村务农。出身不用怀疑,家庭状况也十分清贫,看不出能贪污大队多少钱财。在村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村子穷得丁当响,可供贪污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多吃多占是会有的,但一定要挖出几个贪污犯一类的干部来,实在太难。可是,这话在当时要说出去没人信,上级反倒会批评我们缺乏阶级斗争观念,对复杂的阶级斗争认识不足,被假象迷住了眼睛,只好紧跟上面的步调,拼命去揭盖子,在村干部里寻找“四不清分子”了。
迫于运动的压力,大队支书主动向工作组做了几次检查。也没说出多大的问题来,能让人觉得还算是问题的话,是他与支部副书记兼妇女主任任菊仙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由于有了这种关系,他才把她拉入党内,并提拔当了村干部。
这个任菊仙,在村里算个人物。她长得漂亮,于是就有了“狐狸精”的美誉。她丈夫也是这个村的,当兵后没再回到村里,在县电业局当了一名工人,每月工资收入二十多元。这在当地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任家的生活条件村子里的人是没法比的。她的家在村头一个小峁上,新砌的五孔窑洞,山石垒起一人多高的围墙,独门独院。当年支书死死追求她,没有成功,但情意未断。丈夫一个月才回村一次。支书三头两日摸黑去菊仙家幽会。村里人都说,菊仙家的狗就认支书,别的人还没到院门口,就狂吠不已,而支书一来,却悄无声息。村民的意见都是冲着菊仙,骂她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肖慧敏的观点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斗争重点应该放在菊仙身上。冯多奎的观点正好相反。他认为支书最可恶,占了菊仙这么多年的便宜,还要给人家头上扣屎盆子,太没良心了。肖慧敏反驳,说冯多奎你这是人性论。冯多奎也不示弱,什么人性论?关键是看菊仙干了什么没有?她家经济条件好,吃好点,穿好点,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更没证据说明是贪污来的,凭什么要整人家!
两位组长争执不下,事情汇报到了工作团。梅书记基本倾向肖慧敏的意见,认为从女人打开缺口容易些,加之菊仙缺乏群众基础,便于打开局面。
冯多奎是个倔人,九头牛拉不回他。工作仍然无法开展。工作团便派了一个叫谷德厚的干部来村协助工作。谷德厚是校党委人事处的干事,前年才毕业留校,听说是梅书记的红人,准备提拔担任副处长。他永远是一张笑脸,一副虚心谦恭的举止。他修养极好,从来不激动,总是那么平稳,有耐心。他对事物的分析,提出的解决办法,让人感到很绝。他首先听取了两位组长的汇报,然后分别与工作队员们谈话。轮到和我谈话了,让我大吃一惊。
他说,现在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在村干部身上了,而在工作组本身。村里的“四不清”干部已经拉拢了工作组的某个成员。反过来,工作组的某个成员变成了“四不清”干部的保护伞。必须首先整顿工作组,把隐藏在工作组内部的保护伞打掉,否则核桃洼的“四清”运动就会夭折。他提醒我要擦亮眼睛,站稳立场,坚决与“保护伞”做斗争。
近年来,我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也绷得紧多了,谷德厚分明是在敲打我。谷德厚是要朝冯多奎开刀了。显然我已被当作冯多奎的外围力量。
工作组一进村,冯多奎就看中了菊仙家,主张男队员都住她家。凭良心说,菊仙对我们工作队员挺好的,断不了给我们做点好吃的。晚上饿了,有烤红薯;衣服脏了,就给我们洗洗;她丈夫回来了,还会弄几碟小菜,喝上几盅,生活上少受了不少苦。要不是谷德厚从“纲”上来分析问题,我真看不出菊仙有什么不好。要我平白无故地去斗争菊仙,真不忍心。
工作组开会了。会议一开始就陷入僵局,气氛十分紧张。我的脑袋都要裂开了,心里紧张得要命。高中虽然经历过对我的批判,但比起现在的阵势,差多了。那时候同学们批评我的语言虽然也上纲上线,但大多是空泛无力的帽子,是小孩子们不懂事的瞎嚷嚷,心里并不害怕。而现在,是真真实实的真刀真枪,有在刀刃上行走时让人胆战心惊的感觉。现在的一言一行,决不是儿戏,是要负责任的,是担着政治风险的。
肖慧敏不断地看我,目光中有一种企盼。谷德厚一直是笑眯眯的,不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目光也停在了我的脸上,我这才感到,在他的笑里,透出一种寒光,让人心悸。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发言了。这是躲不过去的,每个人必须做出选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历数了菊仙对我们的种种照顾,结论是:这是在照顾我们吗?不!这是在拉拢腐蚀工作队员,在寻找保护伞!
会议气氛很快变了,僵局被打破了,发言也踊跃起来。会议最后确定:立即收集任菊仙的材料,工作队员立即从她家搬出来。
会议结束后,我怯生生地走近冯多奎。他鄙夷地瞟了我一眼,没有理我。
我心里感到委屈,心想,我已对得起你冯多奎了。因为最要命的可以致冯多奎于死地的事情,我已经替他隐瞒了,没有说出来。
这就是冯多奎和菊仙大女儿的私情。
菊仙有三个女儿。底下两个还小,每天天不亮就赶路去公社所在地的一所小学上学。大女儿叫大娥,已经十八岁了,小学没念完辍学在家,先是下地劳动,后来到县城她老子的供电局干点临时工。跟县城里的人比,她是农民;跟村里的人比,她算半个城里人。在城里,她有种自卑感,在村里,又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自工作队员们进驻她家,她就再没有去县城做工。乍看上去,她并没有照人的光彩,稍微认真一看她的健康和美丽让人吃惊。乌黑明亮的眼睛流露出的那种善良温顺的神色,让人看上一眼就久久不能忘记。她的一颗心,同山野的早餐一样清冽而新鲜。她掩饰不住对城市的向往,更掩饰不住对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工作队员的痴迷和爱慕。老实说,这样动人的女孩,要说对男人没有吸引力,那是假的。不过,我的胆子比较小,不敢,也没对她产生非分的想法。何况在肖慧敏的眼皮子底下呢!所以,对大娥投来的大胆中透着羞怯的目光,我极力回避。她有事没事会到我们住的窑洞来。她的存在也让我们这些单身青年倍感欢愉和兴奋。
不久,我发现冯多奎与大娥的接触日益频繁起来,他俩在目光相遇时能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工作队员时常要深入到农户,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冯多奎总要找些借口留下来。终于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门反锁着,推不开。我多了一个心眼。用舌头将窗户纸舔了个洞,悄悄往里看。只见冯多奎的铺位上,被褥展开着,看不见人,却见被子底下有东西在蠕动。接着,被子掀开了,露出冯多奎赤裸的肩膀。两只玉手吊着他的脖子。我脑袋“嗡”的一下,血往上涌,心跳加快,是害怕还是性欲?我如入十里云层。我不敢再看下去了,急忙跑出了院子。
我跑到小河边,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极力让复杂的心绪平静下来。天快黑的时候,我才回到住处。冯多奎主动和我打招呼,问我吃饭没有。他比平时殷勤,但明显表现出不自然。第二天在院子里碰见大娥,她的脸颊飞上一道红晕,急忙回屋去了。
这天,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冯多奎。他坦率地把话挑明了:“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用瞒你。”我故意装糊涂:“知道什么了?不明白你的意思。”冯多奎坚决地摆了摆手:“不用装,那天,你回来,见到……那个事了。你没有汇报,我很感激你。大娥这姑娘太迷人了,我离不开她。等‘四清’运动一结束,大学毕了业,我一定要娶她。看看咱们班那些女生,一个个歪瓜裂枣,哪像是个女人。肖慧敏还可以,可又缺少女人味,有事业心,官瘾也大,不懂得照顾体贴男人。”
他对肖慧敏的评价,引起了我心中的不快。他大概感觉出来了,笑了笑,赶紧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要贬低肖慧敏,这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别介意。”
大娥也不避我了。有天她突然问我:“你家住得离井远吗?”我被问愣了。我告诉她,我家没井。“那你们吃水上哪儿去打呢?”我又告诉她城里人吃的都是自来水,水龙头一拧,水就流出来了。我反问她,你不是去过县城吗?没见过自来水?她说县城吃水也是从井里打。她的话没错,我们所在的那个县城,也就算是个大村子,居民吃水全是从井里打来的。她仍不放心,又问:“冯组长家也是那样吗?”我做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好像卸下了包袱,松了口气:“那就省事了。看俺们村里人,吃水要从坡底挑,累着呢。”
原来,大娥已经在想象和冯多奎结婚以后的事情了。
像这样的大问题,我要是捅出来,冯多奎不就完了吗?别的村已经有了这种先例,而且还是工作队员之间,结果双双被遣送回校,又双双被开除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