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阳,已是下午五点来钟。春天的白昼渐渐长了,太阳虽然已西斜,但阳光仍然劲头很足,照得人暖洋洋的。这个时候回公司也办不了什么事,而且一去肯定会被联系工程的公关人员缠住。现在回家也早了点,爱梅在这个时候还没回家,饭还没做好。我心血来潮,突然想在街上溜达溜达。
到了市中心的五一广场,我让司机将车开回公司去,自己下车,徜徉在人和车的海洋里。和其他城市一样,临阳市也有蜘蛛网似的大街小巷。市区的几条主干道,从各个方向在五一广场汇合,形成了一个大环形。如果背负青天朝下看,广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轮盘,各条干线上穿梭的人流、车流就像长长的链条,被广场这个轮盘牵动着汇拢而来,又被广场这个轮盘带向各个方向辐射出去。轮盘和链条成年累月地转动着,永不停止,使得这座古城生气勃勃,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担任经理一年有余了。这一年来,每天一大早就匆匆赶到公司,晚上很晚才回家,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难得有今天这点闲情逸致。
让我吃惊的是,这座城市在不经意间,竟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动辄几万几十万人集会的五一广场,已经改造成街心公园,喷水池、草坪、鲜花将广场装扮得生机盎然,美不胜收。广场四周的楼房,已经重新改造。原先的水泥墙,都贴上了乳白色的马赛克。原先红旗飘飘的楼顶,如今大都矗立着巨大的广告牌。北面有两栋三层楼房,原是临阳市的标志性的建筑,现在早已没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几十层的高楼。我俯下身,两肘支在路边的围栏上,饶有兴趣地观赏着眼前这一切。
突然,有一筐鸡蛋在我眼前晃动,定睛一看,是位年轻女郎。鸡蛋筐就挂在自行车把上,有点偏重,车身不稳。我正要提醒她,迟了,她已经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鸡蛋筐正好压在车子底下。我急忙跨过围栏,想去帮助她,也晚了一步,已经有一个男青年将自己的车子撂在地上,扶起了姑娘。我帮着拎起变了形的筐子,黏稠的液体变成一条条线柱从筐底直往下流。
姑娘并没有去注意破碎的鸡蛋,而是一把拉住了扶她起来的那位男青年,吼了起来:“都是你!——赔我的鸡蛋!”男青年迷惘失措,结结巴巴反问:“我?……怎么是……我呢?”“当然是你!你故意挤了我一下。”姑娘不依不饶。“可是……我根本就没有碰着你。”男青年辩解着。“怎么没有!你不撞我怎么会倒?”男青年无奈地摊了摊手,摇摇头,想离开。姑娘一把拽住了男青年的衣襟,不让他走。
不知道外国人是什么样,反正中国人有这个毛病,不管是哪出点事,马上就会围上一堆人。这儿也不例外,一男一女这一拉扯,当即就围上了一群人,而且是越围越多,以致侵占了机动车道。司机们用各种节奏揿着喇叭,长短高低响成一片。
姑娘一把拉住我问:“叔叔,你说,是不是他撞了我?”
我哑然了,因为我真的没有看清楚。不过看姑娘的满脸执拗,不像是说谎。男青年矢口否认,也未必是做假。面对此况,我无法为他俩做证。
交警来了,二话没说,将他俩连人带车撵到栏杆外的人行道上。挤到这儿的人马车辆按警察的指挥各行其道,一会儿人堆就散开了。警察是管交通的,道路通了,他也就走了。他俩那一筐鸡蛋的纠纷,只有自行解决了。
男青年主动提出赔鸡蛋,姑娘同意。但他身上没装钱,姑娘提出跟他回家去取。我稀里糊涂成了见证人,被姑娘死拉住,非要我陪她一起去。我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同意的,就顺从地跟着他们俩走了。
男青年家住在小枣沟,离广场有一里多路,穿过一个铁路涵洞就到。这一带地势比较低洼,原本是荒凉之地,过去是难民栖身的地方,渐渐成了永久居民地。由于从一开始就缺乏规划,私搭乱建,十分混乱。本来这儿离城较远,但随着城市的发展,逐渐被新的建筑将其包围。这儿就像是崭新城市的一个疤,十分难看,但市政府轻易不敢改造这个地区,因为涉及的问题太复杂,涉及的住户也太多。最近几年更乱了,大批做小生意的人到这里来租房,虽说房子的条件差些,但价格便宜。这儿的居民从出租房屋看到了商机,进而更掀起了乱建私房的热潮,使得这里的住宅拥挤不堪。这儿的居民也比较杂,大部分的人没有正式的工作。他们谋生的手段五花八门,有靠卖烧土过日子的,也有靠捡破烂生活的,还有靠拉平车、当挑夫挣钱养家糊口的。在城里人的心目中,这一带人的名声不大好,流行着“有女不嫁小枣沟,有男不娶小枣沟女”的说法。
走进住宅区,就像走入了迷宫,巷子又小又窄又弯曲。我开始后悔,不该轻率地答应这种事情。要不怎么说无事生非呢,脑子里稍微一轻松,竟稀里糊涂卷到了这种是非圈里。
七拐八弯,穿出一条巷子后,有条稍稍宽点的街道。街道上有几家小卖部,还有一些菜摊。
“喏——就是那个院子。”
朝男青年手指的方向望去,十几米远的地方,挤挤挨挨有一片院落。其中一个院落的院墙只有半人高,土坯垒成的,墙皮都剥落了。越过墙头就可以看见院里的一切。院子不大,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跟周围院落比,这座院子更显破败而凄凉。
我停住了脚步,看着小伙子和姑娘进了院子。小伙子从门框上摸索了一下,是在取钥匙。开了门,小伙子进了屋,姑娘也随着跟了进去,门也关上了。
太阳光已被房子挡住,巷子变得灰暗起来,高高低低的土坯房的一部分笼罩着太阳的余晖。我愈加觉得真不该介入这种事端中来,何况,自己毕竟是一家国营企业的经理,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有失身份。事情到此该结束了,于是,我转身就想离开。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两个人,冲向院子,直奔屋子,抬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我正在纳闷,发现门框晃动起来,显然屋子里发生了争斗。我顾不上多想,立即朝院子奔去。
屋里的人已经推推搡搡走出来了。走在前面的就是那个答应赔鸡蛋的青年人。他的额角有一块青肿,显然是被拳击的,牙缝里有血迹,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指痕。他的一条胳膊被反拧着,拧住他的就是刚才冲进去的那个高个子,高出他一头,又胖又壮。另一个个子比较瘦小,不时地挥拳在年轻人身上乱捶。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那位姑娘。她披头散发,脸上挂着泪珠,紧身衣衫从脖领处被撕开一个口子,半只乳房袒露着。她一边哭一边跺着脚,骂骂咧咧的,样子十分悲愤。
这一切迹象所展示的问题十分清楚。我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呼吸十分急迫,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竟然演变成了强暴案,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接下来的事便是都来到了当地的派出所,我作为事情全过程的目击者,也去了。公安分局的一位姓刘的科长正好在派出所蹲点,他负责了这起案子。他一边让人作笔录,一边通知分局办理拘留手续。
“你叫什么名字?”
“冯娟娟。”
“多大年龄?”
“二十岁。”
“你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叙述一遍。”
“……他把我的鸡蛋打破了……把我骗到他家里……进门就插住门,要强奸我……呜呜……我没脸见人了……”姑娘不知是气愤还是表达能力不强,语无伦次,前后句子常常连贯不起来,刘科长不得不再三打断她,让她重新叙述。
小伙子显得十分狼狈,脸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插话,都被冯娟娟粗暴地打断了。“呸!你还有脸开口!死不要脸!流氓!呸呸呸!”
电话铃响了,是分局打来找刘科长的。显然是询问这起案子。“……对,是我,对,对……强奸案,未遂……”
姑娘冷不丁嚷了一句:“睡来!——他把我摁在了床上,这还不算睡?”
刘科长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那位姑娘,大概姑娘怕刘科长对她的话有怀疑,就又做进一步解释:“是睡了,进屋摁倒我就要睡。”刘科长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小伙子终于插上了话。“警察同志,我希望你们能深入调查。现在讲实事求是了。她是在诬陷我。是她自己把门关住,又是自己扯开衣服,大叫大嚷说我要……那个……你凭良心说,是不是这样?”小伙子出奇地平静。
刘科长不满地瞪了小伙子一眼。“不用你来教我们。我们当然会调查清楚。”
姑娘已经不哭了。她吼道:“胡说——尽是胡说。”
那个瘦子插话了。“警察同志,他才是胡说。他领着这个女娃娃往他家里走,不怀好意地一个劲看人家,就看着他不正经,我俩才跟在了后面。一进家门,他就把门插上了,这个女娃娃就喊救命,我俩就赶紧冲进屋子里去了。是不是这样,海骡子?”他朝那个高个子挤了挤眼。
“是这样。我敢对天发誓。圆溜子说的都是实话,有半句假话,劈雷闪电……呃,不是,是雷劈电打……”
瘦子在大个子的腰眼上捅了一下瞪着眼说:“你怎么瞎叫!”大个子不乐意地反驳道:“你叫我海骡子就行?叫你圆溜子就咋了?”
小伙子变得愤恨起来,怒视着这两个人:“你俩算啥东西!”海骡子撸起袖子,威胁道:“呃呃,你这颗生瓜蛋,嘴上抹了粪怎么地?小心老子揍你!”
刘科长大喝一声:“干什么?想打架?”他指着一个民警,对海骡子和圆溜子说:“你俩去那儿作笔录。”
姑娘长得很漂亮,一头披肩发,身体微胖,一身时髦的打扮。红棕色的高级毛料裤将她的下身裹得紧绷绷的,屁股像个南瓜瓣凸凹分明,给人一种肉感。两只高耸的乳房,散发着撩拨人的气息,让人看了不禁会怦然心动。从这一点看,小伙子有可能生出非分之想,动手动脚。她不是那种娴静的女孩,在众人面前一口一个“强奸”,毫无羞涩忸怩之感。她的漂亮,不是那种高雅端庄型的,透着平庸和俗气。给她作证的海骡子和圆溜子,说话油腔滑调,张牙舞爪,像是社会上的小混混。从这些来看,他们咬定别人强奸,让人生疑。反观小伙子,给人敦厚正派的感觉,如果不是现场指证,很难将他与“强奸犯”联系起来。
稀里糊涂被卷进这个是非圈里,本想屁大个事,双方姿态高点,就完事了,谁想西瓜皮擦屁股,越弄越弄不清了。起初想溜个号,可见事情越来越复杂,又觉得作为一个国家干部,碰上事就走了也不妥当,致使越陷越深。刘科长中断了对小伙子的询问,改由先给我做笔录。我客观地将自己所见到的经过作了叙述。最后,我特别强调了三点:一是到底小伙子是否撞了姑娘,才使姑娘倒地,我确实没有看到;二是进入小伙子的家之后,门到底是小伙子关的还是姑娘关的,我也无法证实;三是海骡子和圆溜子,是从什么地方跟上小伙子和姑娘的,我莫名其妙也无法证实,感觉两人好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