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宿舍区没有路灯,只能靠各家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来辨路。这两年各家各户掀起了“圈地运动”,纷纷在各自的房屋后搭建临时建筑,并用围墙围了起来,原本宽宽的通道变得拥挤狭窄,两人迎面走来,只能侧身而过。我家也不例外,前门已经封死,后面围了个院子,扩建的小屋作了厨房,原来的厨房改造成大女儿的一间小卧室。
往常,只要院门一开,爱梅便会出现在厨房门口,接过我手中的黑提包,一边进屋,一边帮我脱外衣。这些天,电视台正在播一部关于知青生活的电视剧,说的是一群上海中学生,远离大上海,在云南边陲小镇的深山老林里,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惨极了。妻子每天陪着那些知青掉眼泪,也顾不上到厨房门口接我了,当剧情发展到男主人公因出身不好被女恋人抛弃的时候,妻子焦急万分,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喋喋不休地埋怨那个女孩子太不够意思。多好的小伙子,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傻不傻呀。我在她屁股上拍了几下,笑笑:“你替人家可惜什么?要不你去……”我把话头打住。妻子怪敏感的,拧着我的耳朵:“说呀,说呀……怎么不说了?……你以为我是电视上那个女的?我要像她,你能到我家来吗?臭老九,那时候谁敢要你呀……”妻子的话触动了我内心深处一根敏感的弦,我怕她顺着思路说下去,肯定会提到肖慧敏。我马上话题一转,说道:“你放心吧,他们俩还会走到一起的。”妻子瞪大了惊讶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诡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随着剧情的发展,当地一位善良的农村姑娘和小伙子好上了。妻子高兴了。说:“啥人有啥福分。你看那个女孩多好,小伙子找上这么个女孩,真是福气,保证和你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里什么事也不用他操心。你前些天还说小伙子还会和那个女的好,说错了吧?”我笑笑,说道:“你甭急呀,这个女孩活不长。”妻子拉下脸,骂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你咒人家呐!”
果然,这位农村姑娘为了不让自己心爱的人被“造反派”抓去,故意将造反派引开,自己不慎掉下山崖身亡。妻子又是哭天抹泪地折腾了一夜:“怎么就让你说中了?肯定是让你咒的。这女孩死得真可怜。那些造反派真坏!”为了让妻子从剧情中摆脱出来,我劝慰道:“那是电视剧,不用太当真了。‘造反派’也不都像电视上的那个样子。再说了,如果这个女孩不消失,上海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往哪儿放呢?农村女孩即使不死,作者也要安排另外一种方式让她离开,这就叫戏剧。”妻子破涕为笑,问道:“这个小伙子真能和原来那个女孩好吗?”我回答:“肯定的。这不,爱他的农村姑娘不在了,明摆着是给原来那个女孩腾地方嘛。总不能把男主人公写成忘恩负义,无缘无故抛弃农村姑娘吧。这就好比肖……”我突然失口了,立即打住。妻子表情一下了凝固了,她冷冷地说:“说呀,继续说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想说什么?别瞎猜。”我反问,但到底底气不足。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就是想说肖慧敏嘛。肖慧敏是主动抛弃你的,为我腾出了地方,——我知道,我是候补的。”说着,身子溜进被窝,被子一拉,将头蒙住。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说着说着就突然会扯上了肖慧敏。说心里话,自离开学校就没有再见到她。去省城几次想去找她,但半途打消了念头,也不是没勇气,总觉得这样做太突兀,没个缘由。有时候会想起她,很想知道她这些年来的状况。和妻子之间,也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能说妻子对我不好,但越来越觉得有那么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老是不对劲。刚才显然是我说错了话,让她生气了。我使劲拉开她紧拽着的被角,不顾她的反对,钻进了她的被窝,好语劝慰。
今天卷进了一件本不该卷进去的事件,让我十分沮丧。我独自开了门,闷闷不乐地进了屋,将提包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响。
今晚是那部电视剧的最后一集,妻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见我一脸的不高兴,她误以为是对她不满,赶紧站起来,要去厨房做饭。我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看电视。她带着歉意说:“你先喝口水。……今天是最后一集,马上就演完了。……你真神,都让你说着了,他们俩果然又好了……”
电视剧终于演完了。妻子满足中带着遗憾,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走进了厨房。
吃过饭,妻子安排孩子们睡下,又给我端来洗脚水,拉张小凳坐在我对面,问道:“新楼房的事怎么样了?快开工了吧?我从生下来就住在这儿,住了三十多年了,该到头了吧?”我说:“明年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这时,大姑娘从她小房间里喊了一声:“妈妈,电报怎么还不给爸爸看?”
妻子像被电打了似的“嚯”地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拍着脑袋说道:“呀,真是,光顾着看电视剧了,怎么把电报的事忘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电报递给我,“我下班回来后电报局才送来的。”
电报是哥哥打来的,称嫂子病危。电报上没有“速回”字样,但仍然使我心情沉重。老嫂如母。嫂子对我恩重如山。自她们回到乡下,只见过一两次面,而且还都是在学生时期。我了解哥嫂的为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发电报来的。这表明,嫂子已是生命垂危。我很着急,决定立即回去,争取见嫂子最后一面。
我当即将一些急需办理的工作列了一个清单,让妻子第二天去交给罗书记。省公司转来的档案袋,我叮嘱妻子,一定要亲手交给纪检组的小林。为慎重起见,我特意给小林写了封短信,要他暂时先别向党委汇报,等我回来后再提出处理意见。
爱梅默默地为我打点行装,一边在掉泪。我知道她在为嫂子担心。她很尊重嫂子。那时候她虽然还小,但对她影响很大。嫂子的俭朴、无私、爱心,对她后来的成长产生过很大影响。
爱梅不知从哪儿摸出五百元钱,全是十元一张的票。我很惊讶。我知道家里经济不宽余,很难攒下这么多钱。她说是母亲去世时留下的,平时我们给她的零用钱,她都为我们攒着,不想现在派上了用场。
凌晨五点,有趟路经临阳开往省城的火车,到了省城再倒次车才能去老家。妻子一定要送我到火车站。时间太早,我又担心妻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说什么也不让她送。可是不送,我怎么到火车站?唯一的办法是我骑上自行车把她带到车站,然后由妻子从火车站再骑回来。
我上火车前,再三叮咛妻子在候车室等天亮后再回家。这种时候,夫妻之间的情感体现得真挚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