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玉娟提着竹篮去打猪草,肚子突然疼痛难忍。我闻讯赶到地里,青青的草地上汗血斑斑。玉娟一身冷汗,脸色苍白,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蹲下一看,玉娟的裤裆里有团东西在蠕动。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肉团,只听“哇”的一声,一个小生命便叩开了人世间的大门。要不是我去得及时,孩子就被憋死了。此时,油绿的麦田像块硕大的绿毯,成片成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在绿茵的衬托下,分外美丽。团团春霭从河上飘浮过来,好一幅生动美妙的景象。我不禁想起唐朝诗人高适《登广陵栖灵寺塔》中的两句诗:远思驻江帆,暮时结春霭。宋朝诗人陈与义《雨中》的两句诗:古泽生春霭,高空落暮鸢。我高兴地说:“玉娟姐,就给他起名春霭吧。”玉娟无力地点点头,没有血色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时局更加严酷,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加大了对共产党人的迫害。一天深夜,大陈来到我家。照惯例,我打发周达去叫玉娟。他制止了,说不是来找玉娟的。半夜,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在后屋开会,断断续续听大陈说,要团结起来,坚决保护工厂,不让国民党反动派破坏。
没过了两天,又是一个深夜,大陈淋着雨来到我家,又没让我去叫玉娟。说是国民党特务搜捕,要在我这暂时躲一躲。他目前处境十分危险,随时有被抓的可能,让我一定不要告诉玉娟,免得她担惊受怕。
天还没亮,我家就被国民党特务包围了,大陈被抓走了。领着特务来抓人的是孙根朝,村里人都叫他瘌痢头。天很黑,他躲在特务头子后面。他的左胳膊有个毛病,总是不停地抽动。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当玉娟姐闻讯赶来的时候,大陈已经消失在雨夜中。
这儿要特别提醒一下,瘌痢头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玉娟姐和我长得特别像,都说我俩简直就是亲姐妹,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瘌痢头一直对她垂涎三尺。玉娟姐的丈夫病逝后,他总想占她的便宜。玉娟姐的婆婆是个厉害人,又是发祥的奶妈,没机会得手。当他得知玉娟姐和大陈好上了,嫉妒得都快疯了。他向国民党特务告密,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他这种人,谈不上什么政治倾向,是个狗屎不如的人。他对我也早存非分之想,只不过是慑于我那汉奸丈夫的淫威,他不敢就是了。而待孙发祥被镇压之后,他便寻机对我下毒手了。
大陈虽然是在我家抓住的,可能因着丈夫的原因,当局也没对我怎么样。
不久,就传出在镇上枪毙一批共产党人的消息。那天,人们都往镇上去了。玉娟将孩子往我手上一塞,也跟去了,拉都拉不住。大陈就是这天被推上了断头台。
傍晚,村民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噪杂着,欷歔着:“真可怜,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棉花……绳子把气管都勒断了,还用堵嘴巴?……哎……”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玉娟一直没有回来。她婆婆也急了,来问我:不会有事吧?问村里的人,都说没看见。我沉不住气了,叫上周达就往镇上去。
田间小路被雨水一淋,又黏又滑,每一步,几乎就要滑一跤。周达搀着我,一步一滑艰难地前行。走到一个水塘,水已经漫上了路,周达用脚探着走,慢慢移动着。他回头吩咐我小心。话音未落,脚下一滑,周达整个人滑进水溏里去了,水很深,他机警地拽住了岸边的桑树枝,艰难地爬上岸。随着水的搅动,一个物体漂出水面,是一具尸体。稍一辨认,就认出是玉娟。我几乎晕了过去,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望着忽沉忽浮的玉娟,哭天号地。真的,当时的感觉就像五雷轰顶,悲痛绝望,真想一头扎进水塘,和玉娟一同走算了。
这样残酷的事实,我能告诉年幼的霭霭吗?让这么幼小的心灵承载这样无情的现实,我不忍心。但是,总有一天,要让他明白真相,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的母亲,为了追求爱情,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的悲伤可想而知,从此,我失去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姐姐,一个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亲姐姐。我想如果玉娟姐不出意外活到今天,我的命运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玉娟的死给了我启发。而历史教科书上不是说,大河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吗?永远长眠在摇篮里,是件蛮不错的事情。
今晚没有月亮,现在已是半夜,霭霭正在熟睡。望着他安详无邪的小脸,我不敢想象当他醒来,发现我不在了的时候,会有怎样绝望的悲恸。不过,当他明白,一个人一旦被夺走了人格,失去了他的自尊的时候,死不失为一种不坏的选择。当他明白,摆在我面前的是绝望,是灾难,是深渊的时候,他会原谅我的。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是平静的,感觉是轻松的,我找到了归宿,解脱了。
大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清冷的河水中,永远闭上了眼睛。我和玉娟姐姐在九泉之下,永远祝福最心爱的春霭。
小妹子春绝笔、
我将头抵在桌子上,任凭泪水滚落到地上,肖慧敏走过来,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大姨父端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谁也清楚,此时无声胜有声啊。我提出,小姨的皮箱留给我保存。大姨父同意了,并说,大姨也是这个意思。
大姨从北京回来的当天,病情急剧恶化,立即送进了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下午,大姨父领我们一起去了医院。后院的高干病房区比起前院来,显得安静许多。病房是让生命延续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再好的环境,也不免带给人伤感和凄楚。大姨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洁白的被子下,几乎显不出躯体的轮廓。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已经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大姨父贴着大姨的耳朵大声报告了我的到来。我扑上去,握住她枯槁的手,饱含感情抽抽噎噎地喊了一一声:“大姨,霭霭看你来了……”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热泪滚滚而出。
大姨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要握我的手。我将她干柴似的手指弯过来,握住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压在她的骨节突出的手背上,又缓缓抬起来,放到我的面颊上。她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要说话。然而,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两滴豆粒般大小的浑浊的泪水滞留在眼角。我伸出手指想替她揩掉,还没触及,已经从眼角滚落下来,被深深的皱折托住。汪着泪水的皮肤上,有了些许光泽。
三天以后,在医院的告别大厅里,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大姨一生没有生育。大姨父说,我们都是他们的子女。爱梅,媚媚他们全都来了,作为死者的亲属,站在大姨父的身旁,接受省领导和各界人士的致哀。我的两个女儿不知就里,不清楚躺在鲜花丛中的老人与她们是什么关系,悄悄问她们的妈妈。爱梅不露声色,伸手在她们的屁股蛋上拧了一下,警告她们不许说话。两个孩子摸着疼痛的屁股,收紧五官,和大人们一样显出痛苦状。
最先向遗体告别的是省委领导。他们向遗体告别之后,又向我们这些家属一一握手,他们劝我们节哀,我们向他们鞠躬致谢。气氛十分低沉,肃穆。人固有一死,这个道理我们是清楚的。对大姨的死,就我而言,没有太多的悲痛。但此时此刻,在声声哀乐之中,心情肯定是沉痛的。在告别大厅弥漫着悲怆气氛之际,眼泪是很容易流出来的。更何况,在我眼前浮现的,是姨妈静静躺在房前砖坪上的情景,在她紧裹的旗袍周围,是洇湿了的一摊水。所以,我的眼泪一直没有断过。在别人看来,在大姨家的亲属当中,我是最悲恸的一个了。
在告别省城返回临阳的时候,大姨父告诉我,我的事他和大姨都已经知道了。在从北京回来前,大姨就交代给了前去探望她的分管组织的一位领导。追悼会那天,这位领导告诉大姨父,让我最近去省委组织部找一位姓杨的副部长。具体方案是将我调省石油公司任副经理。
照肖慧敏的意见,先去组织部,见那位杨部长,然后再回临阳。但我拒绝了,我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今后的道路。对此,肖慧敏十分不满,埋怨我太不会把握时机,这种事情拖久了会丧失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