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触碰他修长的指节,含笑凝视着柳若絮。
他沉稳的面容,星眸剑眉,原本比我一身仙气的二叔轩垣道长还清冷的气息,此刻如文火一样温暖。
烛火彻底燃尽之后,我静默的拉过一床被子搁在二人中间。
窗外秋雨默然,寒虫萧寂。
我七岁的时候,正是浸泡各种剧毒,修习内功的重要阶段。
唐门来了一新弟子。
跟我一般大小都是童髫之年。
她脸儿像银盘,眼睛如桃杏,一身翠绿的衣衫,活泼明媚。
我实在很喜欢她,晚上门人都休息了,偷偷跑去她的房间找她玩。
玩累了,两个都睡着了。
我跟她挨得太近,不小心睡在她手臂上。
半夜我被她哭声惊醒。
她的手臂上长出红斑,竟慢慢溃烂。
我隔着衣袂拉着她,慌忙跑去三叔的寝殿。
还好发现并医治得及时,不然就只能断臂阻毒。
解毒的时候,她却睡着了。
在她醒来之前,我吓得想一直抱着她。
却只能远远的站在她床榻边沿,直搓自己的小手。
偷偷的噘嘴,挂着眼泪。
第二日,祖父知道了夜间之事,在万卷楼狠狠我说了我一通:心儿,你身含剧毒,不可与门人之外的人太过亲近。那弟子才到天心崖,还没经过毒浸,自然容易被你毒气伤害。
祖父罚我背了五本毒物古籍,才许离开万卷楼一步。
那七八个月,连饮食起居,我都是跟毒物僵尸在一起。
后来,那小姑娘被其父母送去了峨眉山,她现在叫玉玲珑。
此事,是锦蓝在我失忆的第一年告诉我。
那个时候锦蓝也七岁,我不能出万卷楼,她就进来陪我。
不过锦蓝她喜欢诗词歌赋,音律器乐。
大多时候,她都安安静静的看书,弹琴,或者在我旁边看我乱捣毒药丹石。
我喜欢对着蟾蜍吐气,把蟾蜍毒晕。追着霓鸠跑,让其当坐骑。
还对着僵尸讲故事,讲民间有僵尸夜间出来吓人的故事。
然后我问僵尸,你们怕不怕?
自己皱着眉头对僵尸说,听起来,你们好恐怖。
然后我一抬手,所有的僵尸往暗门里跳去。我念动法术,他们依次从暗门出来。
我说,你们跟着门人下山不要乱跑,遇到黑狗可就惨了。
我还喜欢研究硝石,硫、碳、锡、铅、金银之类,放其在丹鼎冶炼。
总说自己会练出仙丹,还拿出【羽化集】论证。
结果,自己练出来的所谓仙丹,我偷偷在万卷楼里吃掉,把自己毒得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然后浑身滚烫!
锦蓝说,整个唐门都解不了你自己研究的这六毒散,只得把你送去蜀山找二叔轩垣道长医治。
成年以后,唐门弟子便不用再侵泡在毒液之中。但是,身上的毒素已经进入肺腑,气息之间,毒气皆出。
而要排除身上唐门弟子的毒,十分消耗内力,所以我用被子稍微隔开一些气息,以免他中毒太深。
晨时醒得早。
柳若絮从我房间开门出去,一刹那,风潺潺流动,客栈的金桂香味飘进来。
正好花善来敲我门!
我站在原地整理被子,然后极度尴尬。
不知花善见到如此情境,如何诧异,如何盘问,如何笑我?
结果,花善像没看见我一样。
她问柳若絮:柳兄,你身上还有纹银吗?昨晚我在金玉阁相中一只金钗步摇,上面嵌着一颗粉色珍珠,掌柜开价四十五两纹银,我让他四十两卖给我,他还不卖,今天我必须把那金钗买回来!
说完,花善拉着柳若絮出了门。
我跟了出去。
青禅和青观在院内练早功,采薇星仪在楼上。
他们见我出门,都欲跟上保护。
我远远的挥挥手说,不用。
我们三人,走出那狭促的青石板道。
左转,五十步左右,来到那金玉阁。
花善踏进门,掌柜正在招呼店内主顾,约摸四十多岁的几位妇人。
见我们风风火火冲进店铺,掌柜赶紧迎了过来。
花善说:掌柜,我现在带钱来了,四十五两就四十五俩,你把那粉珠金钗包给我吧。
老板走过来说,二位公子,姑娘,我再说一遍,这金钗四十五两,四十五两,四十五两。
我低头不语,这掌柜有意思,说自己只说一遍,却说了三遍,四十五两。
老板让店内伙计,去后面柜台,取出那只金钗。
伙计给花善验完金钗后,在柜台上当着众人的面,用锦盒包好呈在红木盒子里,递到花善手上。
柳若絮递给掌柜十五两纹银!
我正纳闷,花善不是说四十五两么,怎么柳若絮只给了十五两。
年迈的掌柜比手画脚,激动的说。
昨天晚上,这只粉珠金步摇。我给眼前这红衣姑娘说是十五两银子,她非要叫我便宜五两,给我四十两,比市面贵了三倍!
你们说,我能卖给她吗?
我这可是百年老店,童受无欺,与市面皆是均价。
我听老板说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柳若絮也忍不住,默默笑出声来!
哎呀,花善和我,原来都是十五两和四十五两没分清。
是十五两。
四十五两。
我看着柳如絮独自笑一阵。
一会儿,他静下来沉默的看着我,仿佛眼里有一百种情愫。
我回望着他,眼中无物,淡淡的笑着。
花善走过来拉着我的袖子:锦心,你看,这里有一只和你之前身上一样的风来咽!
金玉阁中,左边红木架上,临窗有一对风来咽。
我轻轻提起系着它的白色锦绳。
这对风来咽,是极难得的通体赤黑墨瓷,一只只有大拇指大小,一只则稍微大一些。
掌柜过来介绍说:这风来咽是才从得青磁窑里送过来的,是一位叫明净的烧窑女所出。您看这风来咽,重要的是这火候,要烧得半陶半瓷,有小气孔才最好。
您看,我给它挂上窗棂,听。
说完,掌柜将其悬挂在窗檐上。
有风轻轻一吹。
两只风来咽,一只发出悠长呜呜呜的声音,一只强弱变换着发出吁嘘吁。
像在倾诉,又在叹息。
我宛自在旁打着哈欠,想要离开这金玉阁。
这时,柳若絮拿出钱袋,拿出五两纹银。
这个我买下了。
掌柜说,看来是老主顾,您收好。
柳若絮将风来咽放在我手上,我拿在手上正把玩。他又拿过去,帮我系在腰间的锦带上。
方才,这风来咽在我手上之时,我脑中闪过一个高大的铜鼎,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一对风来咽正飞入火中。
我拉过花善说,花善,我刚才看见这风来咽径直飞入火中,不会这对风来咽以后会被人扔入那铜鼎火炉之中吧!
柳如絮原本在旁笑着的脸,突然停顿的一下,转头看向街上的市面。
我问他说,街上怎么了,你昨晚怎么进我房间的,如何避开巡夜?
花善说,我给他开的门呀,当时是单临和単水在你门口巡夜。我从市集回来,刚好在楼下遇到柳兄。太累了,还没来得及问候,就告诉他你也在这里。我知道你在睡觉不好打扰你,破了你的蛊铃,我帮他打开门就走了。
柳兄当时就站在你门口,一直没有声音!
我掐一下袖中红虬。
昨晚睡那么死,连生人靠近都不知道!
红虬啾啾两声,充满委屈。
柳若絮看着我笑了一下,心中如有所忆。
他抬头看着千墩镇的晴空,那眼神之深邃悲凉。让我感觉这镇上,仿佛在下着千年细雨般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