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年以前,我们村里的家家户户基本不去镇上购买酱油,自制的豆瓣酱是主妇们在厨房掌勺时,同食盐一样必不可少的调味料。在我们家的餐桌上,更是豆瓣酱当家,有豆瓣酱中加入肉丁、茭白丁、辣椒丝做成的美味的“辣货酱”;有豆瓣酱调入其他主菜制作的,带有豆酱色、香、味的各种荤、素“下饭”;更多的时候,是用蒸熟的芋艿、马铃薯、萝卜及当时货多价廉的海蜇皮子等,蘸着融有熟菜油的豆瓣酱来下饭。
豆瓣酱一般采用大豆或蚕豆当原料,但多是用自产的大豆制成。制作豆瓣酱需要两个特定的气候条件,一是制作前期需要恰如其分的温暖、湿润;二是中后期需要保证高温和充足的光照。在江南能具备这两个气候条件的季节,当属“梅末伏初”天了。每年的这个时候,祖母或母亲就会预先洗刷、揩抹洁净陶瓷小脚缸,在淅淅沥沥的梅雨声中,趁太阳露脸就将它搬出晒阳光“消毒”,然后将消毒过的小脚缸,用一块大白布包裹起来,反扣在室内地上待用。
制作豆瓣酱的第一步是发酵大豆,取自家上年产的大豆十多斤漂洗干净,水浸发胀八九个小时,入大镬中酌量加水煮熟透,滤出汤汁,另用瓦甑盛起来备用。熟大豆冷却至常温堆台板上,边撒面粉,边和入备用的豆汤汁,翻拌至粒粒大豆都裹上面粉,而豆粒之间不黏结成块为标准。最后将裹上了面粉的豆粒堆放,表面覆盖一块浸过冷开水,稍拧干不掉水滴的大白布。在整个豆粒发酵过程中,始终要温度适宜,若豆层堆内升温过高,豆粒面起“黑花”则发酵失败。因此,人们通常是隔一段时间用手插入豆粒堆内去感测温度。经过数十小时小心翼翼的照护,当粒粒大豆的表面发出均匀的棉花絮状的“白花”时,发酵过程才告结束。
接下去,将生白花的豆粒摊晾在长竹笪上,经三四天后移至阳光下晒干,然后在石磨上将豆粒辗压破碎,倒入待用的小脚缸内,加入比豆层面高5~6厘米的、融入了适量食盐的凉开水。
制豆瓣酱的第二步工作是使小脚缸里的豆粒和盐水承受骄阳的暴晒,这可是步劳神的工作。在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每天早晨,祖母都顶着朝霞,颤巍巍地把插了根搅拌棒的数十斤重的小脚缸,搬到屋前接雨水的大水缸的盖板上;晚上,为避免小脚缸边沿挂滴露水,她老人家又会不嫌麻烦,在萤火虫将要现身的这一时间里,将小脚缸搬移到放在屋檐下的搁凳上过夜。
这样的劳神和费力还不够,更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因为晒制豆瓣酱的过程“危机四伏”,一旦不慎则会“功亏一篑”。危机来自于高温季节的常客——雷阵雨,往往午前还是烈日当空,午后一眨眼就见黑云压顶,一阵风来,豆大的雨滴立刻无情地落下来。祖母最怕这种“生水”了,一旦落进小脚缸内,豆瓣酱没晒成,小虫子却先孵出来了,因此防雨是她老人家在晒豆瓣酱过程中的“重头戏”。在天气闷热的午后,祖母一见有黑云飘过来,立刻踮起小脚搬进小脚缸,阳光一露脸,她又忙不迭地将小脚缸搬上大水缸的盖板。遇上“老天爷”不高兴的日子,一天时间里会作弄害苦她好几次。
为使豆粒均匀受热、熟化,晒制过程中须勤搅拌,愈是高温,搅拌就愈频繁。渐渐地,经过搅拌的豆粒从硬变软,开始糊化,豆粒从老黄的表色呈现斑驳的棕色,直至小脚缸中的晒制物成了赤赭色的、厚黏的糊状,发散出阵阵特有的酱香时,豆瓣酱终于制作成功了。
按乡间不成文的习俗,左邻右舍间会互赠新制的豆瓣酱,谓之“尝新”。在这种“外交”活动中,我就成了家里的“送豆瓣酱的大使”,每每“出使”归来,述及邻里对我家豆瓣酱的赞誉时,喜不自禁的祖母脸颊上犹如干缩的马铃薯种皮的皱纹立时平展了许多。当年“尝新”的习俗,现在想来有两重含义:其一当是礼尚往来,增进邻里的亲情和友谊;其二是含有互相品评,总结心得,取长补短,在来年更上一层楼、进一步提高自制豆瓣酱的质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