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个多世纪前,我尚是童年时,对现今春晓镇的“三山”就有了印象,印象源自见识的三山卖柴人和他们的“饭包”。
那时享有“小宁波”称谓的柴桥镇街,在农历每个月“逢一、逢六”约定俗成的大集市日的早晨,总能见到比平日多、为柴桥镇居民们提供生活燃料的、比茅草柴贵的卖柴担——“戗柴”,柴担两端的柴捆中都是一公尺以上的枯树枝。当时我常跟为镇上亲戚家帮工的祖母去招买“戗柴”,见多了这些清一色是壮汉子的卖柴客,他们敞开衣衫立在柴担前,摘下头戴的草帽为满身流汗的自己扇凉风,如在热天,会着短裤、赤裸上身,双手用力绞拧被汗水渗得湿漉漉的衣裤。他们的扁担不同于常见竹制的,是一截既硬且韧的树干削制成的木扁担;扁担尖上系着碗大的一个粗白布包裹的饭包;“跺柱”——一根并肩高、似手腕粗、顶端削出凸缘的木棒倚靠在柴担上。卖“戗柴”的人很直爽,他们常同我祖母一拍即合,顷刻挑起柴担跟我们走,着麻儿草鞋(稻草编织,掺杂了麻线)的脚板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一路伴随我们回亲戚家。祖母沿途同他们聊家常,而我一路上关注的是他们的“饭包”。直待主人称过重付了钱,他们饮茶解渴之后才解开饭包。那饭包的“内容”我至今记忆犹新:圆滚滚的饭团,亮晶晶有黏性的饭粒如今天的“粢饭”,饭团面上黏嵌着几条嫩黄色中有几丝绿的咸笋干,饭团中掺杂着横七竖八的薯干条。卖柴人津津有味、狼吞虎咽的嚼食常让我看得直咽口水,童心竟有“饭团味道很美”、“卖柴客家在哪里”等猜想和好奇。
猜想和好奇成了我“缠”祖母的“话柄”。祖母告诉我,这些是离柴桥15里远的被称为“三山”的“里山”人,冬天砍柴的“吃力”不讲,就凭挑柴出来的一身汗水也是够苦的,路上亏得垫在扁担下肩胛头上的“跺柱”,特别是上下五里路长的陡峭狮子岭,要不是跺柱支顶柴担喘口气,岭道上无处放的柴担压在肩膀上咋做人?为赶集市,柴担在五更天就要动身,家里的女人起码三更天要上灶做早饭、备饭团。“里山人辛苦!里山人赚钞票难!”在祖母一迭声的叹息中,我对三山人有了“辛苦、勤劳”的朦胧印象。
我童年能记忆“三山”,还因一则民间传说。在一次买戗柴时,祖母问询:“小哥是否知道三山柯家,在古代出过一位在樟树岭上除害、射杀白蛇精的英雄?”卖柴人顿时神采飞扬:“不瞒你老,射蛇英雄柯烋是我们祖上的太公。”他自豪地说,“听老一辈讲是在明朝,蛇精有稻桶般大,一里多长,盘踞在樟树岭上树尖戳入云的大樟树上,过岭的、岭脚田里‘做生活’的人,统统被它伸头张口吞落肚。天上响雷也打不到它,亏得我们太公助一箭,才让雷神打死它。现在射白蛇处立有石碑,岭顶有‘景仰亭’。”卖柴客离去后,我还不过瘾,又听祖母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故事。幼小的心灵自此有了“去出英雄的三山走走”的愿望。
在儿童长成青少年时,我终于有机会到了三山,还因此结识了“里山的亲戚”。
那是一次学校在农忙时节组织初中二年级学生到三山公社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生活。半个月“三同”生活发生的几起感人肺腑的事,平添了我对三山的依恋之情。
我难以忘怀“里山人”为我去除不慎扑进眼内异物的情景。当时,我和几个高个子男生被分配在全是棒小伙的作业班里,领军的班长柯兄说话利索,腰板挺直,走路生风。据说这是公社里有名的突击队,果不其然,我第一天出工就受到了无形的“你追我赶”的劳动竞赛氛围的感染,捧着稻株几乎是奔跑着去飞转的打稻机上脱粒,不想一摞稻穗刚沾上转动的滚筒,一股扑面风使右眼骤然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流。柯兄擦着手,模仿电影《奇袭》里的台词宽慰大家:“你们都去做自己的事。这点小毛病‘好修’。”他扶我去田塍坐下,胸有成竹地蹲在我面前风趣地说:“让我这个里山人当回医生。”粗糙的大手熟练地翻起我右眼睑,一股热气逼近我脸部,突觉眼睛内有温软湿润的物体在缓缓地蠕动,原来柯兄在用自己的舌尖舔刮吸附的异物,舔一遍吐掉一口唾沫,重复数次后合上我眼睑说:“睁开眼试试土医生的技术。”痛楚果真消失,映入眼内的是蹲在面前的这位乐于助人的兄长刚正的国字脸,及两撇浓眉下洋溢着殷切神情的有神的眼睛。以往我曾在家里的亲人处体验过这种方法,今天居然受之于一位山里的兄长,瞬时,我眼内溢出了内心受激荡的泪水。
我难以忘怀“同吃、同住”期间,“里山人”给我的贵宾待遇。我的食宿凑巧安排在大队介绍的光荣人家柯兄家,他父亲曾是山里有名的猎手,可惜在几年前的一次围猎野猪中因舍身救人而去世;柯兄从“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出来刚“前脚进家门”,他弟弟就“后脚出门”到部队报到去了,家里就母子俩。柯婶对我的到来十二分的高兴,说“里山人的贵客来了”,殷殷的慈母情始终浸润着我的心灵:夜晚坚持要我睡在给柯兄准备结婚的“三环梁床”上;吃饭时一定要将可口的菜肴搛到我碗中高高地堆叠起来;晚上总备好洗浴水和清洗洁净、发散着日光香的衣裤;更甚的是从一夜酣睡中醒来的早晨,总见到端着托盘、神色慈祥的柯婶,在临窗旭日的霞光映照中来到我床前,命令我空腹喝下托盘中一碗民间视为滋补珍品的“米参汤”——煮米饭时,表面未收水时的一层粥油。
更难忘夜幕降临时纷至沓来的年轻人在柯兄家的聚会,大家争相推心置腹地表达着自己对家乡的憧憬,尤其乐意倾听柯兄的高见:我们要“靠山吃山”,把山变成“聚宝盆”,栽上“摇钱树”,摘掉“里山人”的帽子,让汽车路把家家户户的小洋楼与城市贯通。聚会的压轴戏常是由柯兄胡琴伴奏的女声独唱——现今的柯嫂、那时的小芳姑娘的“谁不说俺家乡好”,悠悠音韵引得一堂听众遐想联翩。
“三同”以后,我与三山的交往频繁起来,如果童年对三山的向往是由于好奇,从青少年至今的几十年间的走访则全然是出于内心的感念。岁月荏苒,现今我们的来往中增加了第三代。一次次走亲戚,我为三山和柯兄家的旧貌换新颜感怀,当年柯兄展望并毕生为之奋斗的蓝图已出现在视野中:偎依青山,面向大海的山村,一幢幢可与别墅媲美的现代建筑濒临山溪,绿树掩映,小汽车时时出没在这些建筑群之间纵横交错的水泥道上。山村与外界的交通已不可同日而语。记得昔日到三山“三同”,去时步行过狮子岭,体验了走陡峭岭道的劳累,返程虽乘上汽车,却感受到背着煤气发生炉的汽车,喘着气在弯弯曲曲的昆亭大岭上爬行和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蹒跚的无奈,不足20公里的路程却耗时一个多小时,使人曾有“交通不便”的遗憾。
随着茅岭隧道、昆亭隧道、茶岙岭隧道的陆续开通,平直水泥公路的出现,从北仑或柴桥乘舒适的公交车直达三山,仅需过去的三分之一时间。没有人再称“三山”为“里山”了,春晓油气田的开发,沿海大通道的贯通,梅山过海大桥的建设,三山已成为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前哨,城里人休闲旅游的好去处。村庄所偎依的青山已成了“聚宝盆”,漫山遍野的名优茶基地出产的茶叶,正让“天赐玉叶”、“海和森”、“春晓玉叶”等优质茶叶品牌飞向祖国各地,飞向世界……前不久,我们大大小小一群人聚在被颐养天年的柯婶称之为“小洋房”的柯兄家敞亮的大厅堂里高谈阔论,我忆及童年的卖柴担和饭包,遭到了柯兄的研究茶叶的儿子的取笑:“现在连我们山村都用煤气灶,谁还买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