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受到历史条件的限制,李长之将鲁迅的两种身份和价值割裂开来:“诗人的鲁迅,是有他的永久价值的,战士的鲁迅,也有他的时代的价值。”显然,作者忽略了诗人鲁迅流淌在文字间滚烫的激情与他所关注的“人”的苦难和解放的内在联系。撇开一些纠缠于当时文坛复杂人际关系的即时性杂文不谈,鲁迅的绝大部分杂文始终紧紧连接着中国人和中国的人生,在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改造和最理想人性的追求方面,鲁迅的文字与人类的美好追求相融通,有着永恒的普适价值。这不但是今天的我们对李长之《鲁迅批判》的“批判”——哲学意义上的扬弃,而且也是今后我们在鲁迅研究和大众传播中应该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也即我们在将鲁迅重新回归文学家行列的同时,不应该忽视了他的战士身份,诗人和战士这两者在鲁迅身上始终是浑然一体的。并且就文学阅读本身而言,鲁迅的小说、散文和杂文可以在意义理解上起到互补的作用。“喜欢读鲁迅的创作小说的人们,不应该不看鲁迅的杂感;杂感能帮助你更加明白小说的意义,至少,在我自己,确有这种经验。”
2.以文学的方式阅读鲁迅
所谓“以文学的方式阅读文学”,这关涉到学科的基础命题,在文艺理论翻新出奇的今天,大有返璞归真之意。但恰恰因为我们淡忘甚至背离了这个基本常识,所以就不是老生常谈,而是必要的“补课”温习。以“非文学”的方式阅读鲁迅,是鲁迅经典传播过程中的又一大问题。长期以来,那种先入为主、教条式的、抽象的、先念的理性剖析,是怎样地败坏了我们的阅读兴致和审美趣味啊!文学失去自我沦为工具,这是一个时代的文学的悲哀。对于鲁迅文学而言,则是最大的悲哀,其中缘由不言自明。因此,真想要实现鲁迅文学阅读的功利性目的,必须首先回归文学。即明确两个基本问题:文学是什么?文学为什么?简而言之,文学最大的特征是“审美”,文学属于情感和价值论范畴。文学要求真实的情感,这种真实意味着它“穿越了道德、宗教等价值论情感”。是一种“本真”的审美的情感。“文学不为什么。”如康德所言,“没有目的而合目的性”,即“人为目的”;如老子所言,“无用之用,乃为大用”。这种大智慧和辩证法意味着:“文学不以任何工具性或功用性目标为存在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不能作为”。文学显然可以而且事实上也承担并发挥着诸如认识、教育等多种社会功能,但审美是其前提。“审美”是文学的“应当”。“应当先于功能。……文学听命于第一应当,也就是说听命于它自己,它自己就是自己的理由,它的第一理由是关心匮乏着的灵魂。”文学的功能只有在审美情感的作用下才能有效地实现。当审美情感引燃起读者灵魂的火焰,以至于到了不能自已的时候,我们所期待的审美愉悦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些社会功能也在同一时刻如期实现了。我们姑且把这种不期而然到来的“对话”比作一次美妙的心灵“邂逅”。
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老了!在这个世界中任重道远的人类,已经是风霜满面,尘垢满身。他们疲乏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只是罪恶,机诈,苦痛,空虚。但有时会有一位真性情的诗人出世,禀着他纯洁无垢的心灵,仗着他天真莹亮的眼光,在这污浊的人生里重新掘出精神的宝藏,发现这世界崭然如新,光明纯洁,犹如世界创造的第一日。这时不只我们的肉眼随着他重新认识了这个美洁庄严的世界,尤其我们的心情也会从根基深处感动得热泪迸流,就像浮士德持杯自鸩时猛听见教堂的钟声,重新感触到童年的世界,因为他又恢复了童年的天真!我们不惜篇幅引用这段华文,只因为宗白华先生艺术而生动地描述了审美“邂逅”发生的全过程。当然,这种“邂逅”的到来要借助于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课堂语言实在已经到了连教师本人也觉得老鸦聒噪般的乏味,更何况听者!语言为人之心声,最根本的原因恐怕是教师本身情感的贫弱枯竭。如欲再究其原因之原因,则又嫌其太复杂了,不宜在本篇展开。茅盾在他的《鲁迅论》结尾谦虚地说:“鲁迅的小说对于我的印象,拉杂地写下来,就是如此。我当然不是文艺批评家,所以‘批评’我是不在行的,我只顾写我的印象感想,惭愧的是太会抄书,未免见笑于大雅,并且我自以为感想者,当然也是‘舐皮论骨’而已。”在这段话里,两个富有意味的词语引起了我们的思索:“批评家”和“感想者”。“批评家”重在理性分析,“感想者”重在自我感受和体验。我们在课堂里往往很勉强地扮演着不合格的“批评家”的角色,而恰恰没有能够成为一个出色当行的“感想者”。要知道,等待一次美妙的“邂逅”,“感想者”是最理想的人物,而“批评家”是乏味的不合适的人选。作为“感想者”的茅盾,在《鲁迅论》中有些段落确实写得很漂亮也很动人,值得我们学习和模仿。
《伤逝》的悲剧的结果,是已经明写了出来的,《幸福的家庭》虽未明写,然而全篇的空气已经向死路走,主人公的悲剧的结果大概是终于难免的罢。主人公的幻想的终于破灭,幸运的恶化,主要原因都是经济压迫,但是我们听到的,不是被压迫者的引吭的绝叫,而是疲倦的婉转的呻吟,这呻吟直刺你的骨髓,像冬夜窗缝里的冷风,不由你不毛骨悚然。
小说结尾写主人公哄着痛哭流涕的孩子,并用写着“幸福的家庭”的稿纸给女儿擦鼻涕的细节,是令人酸楚而富有意味的。对此,茅盾感受到的是:这一段是全篇中最明耀的一点,好像是阴霾中突然的阳光的一闪,然而随即过去,阴霾继续统治着。从现在的通红的嘴唇,笑眯眯的眼睛,反映出五年前可爱的母亲来;又从现在两只眼睛阴凄凄的母亲,预言这孩子的将来:鲁迅只用了极简单的几笔,便很强烈的刻画出一个永久的悲哀。我以为在这里,作者奏了“艺术上的凯旋”。
以上文字,无论是在情绪的感染力还是在语言的创新方面,都给文学“对话”者提供了楷模和启示。
实现审美“邂逅”的具体方法有许多种,其中朗读往往能达到声情并茂的效果。“鲁迅作品不能只是默看,非得朗读不可。他作品里的那种韵味,那种浓烈而又千旋万转的情感,里面那种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都需要通过朗读来触动你的心灵。这已经是我的一个经验:讲鲁迅作品,最主要的是读。靠读来进入情景,靠读来捕捉感觉,产生感悟,这是接近鲁迅内心世界和他的艺术的‘入门’的通道。”这是谙熟鲁迅文学思想及其艺术的审美把握,也是可贵的经验之谈。北大有一位学生曾在网上写下这样的听课感受:春日的阳光射入教室,坐在那里,在似听非听之中,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旁响着,突然间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灵的悸动。
寥寥数语真切地表现了心灵“邂逅”的美好瞬间。如果说,文学阅读中美好的诗境源自文本与读者心灵间不经意的敞开和拥抱,那么,遵循文学的审美规律是其必由之路。
埃斯库罗斯曾说:“教训孩子的是教师,教训成人的是诗人。”这位悲剧大师的话或许还疏漏了一些什么。文学是人类灵魂栖息的绿地。在许多时候,孩子和成人都在诗人那里得到了抚慰和教益。整个人类都在诗的境界里不断成长着。
写在最后
葛赛尔曾这样来评价雕塑家罗丹的艺术成就和精神影响:
你自己,对于你的时代已发生了影响。这种影响,毫无疑问,会扩大到未来的后代。
你以宏伟的力量来赞美有灵魂的人,你促成现代生活的改进。
你指出我们今天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思想、感情、梦想和欲情的迷惑,给以不可估量的价值。……
你不断地探索人心的神秘的领域,而你发现这个领域总是愈来愈广大。……你在雕塑中,表现了最幽深、最奥秘的心灵。
毫无疑问,这种冲洗旧社会的个性发展的巨涛,会使旧社会逐渐改观。毫无疑问,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思想家,既然要求我们每个人自己能够满足自己,而且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那末人类能够铲除仍在压抑个人的一切专横,消灭社会上种种不平——这些不平等的制度逼迫穷人做富人的奴隶,女人做男人的奴隶,弱者做强者的奴隶。
你已经尽很大的努力,用你的艺术的真挚,来逐渐促成这种新秩序的来到。
同样,我们也可以这样对鲁迅先生说:
你以悲悯的眼光深切地关注着挣扎在旧世纪黑暗中的同胞;你痛苦地体验到作为一个奴隶的灵魂的不自由和压迫的沉重;你以始终不懈的精神试图解答人类的“斯芬克斯之谜”;你在民族历史文化的幽深隧道中不断地探索着,朝着可能发现光亮的方向前行;你最大的愿望是使不分男女、长幼、尊卑、高下所有中国人和人类全体,从麻木、无聊、凡庸、苦闷甚至堕落的生活中解放出来,过上真正意义上的属于人的有尊严的健康的生活;你在追求真理的路途中经受过迷茫、颓唐甚至绝望,但你始终执著不言放弃,并以非凡的意志力实现了生命的超越;你以自己毕生的实践演绎了“人”的真义,彰显了人的生存意义;你的文学在求证“人是什么”的同时,也向后人昭示着“人应如何”的真理;你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完整的人生的图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已跻身于人类文学大师的行列,你的作品将垂范后世获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