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天空瓦蓝、阳光毒热,水牛屎落到地上马上变成干粪的夏天。
水富镇李家村的李笑老两口锄了一阵包谷地里的杂草,汗流浃背,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于是,老两口锄头一丢,坐在田埂上,铺开芭蕉叶,打开水壶盖,准备吃包着肉心子的麦粑。
李笑拿起麦粑,李大妈忽然说道:“有人!”
李笑闻声扭回脸一瞧,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外来人已站在他们身后,眼睛盯着芭蕉上的麦子粑粑。
“大妈,给我们吃点儿粑粑行吗?”
说话的是个姑娘,中等身材,白色包头下露出两辫长发,上身穿着蓝色弯襟长衣、马褂,胸前装饰着一个针线荷包;下身穿漂蓝色大筒裤,腰系方块三边绣花围腰,绿色腰带;脚穿一双破露出两趾头的绣花布鞋;脸有些黄瘦,可眉眼挺秀气,怪耐看的。一看这身打扮,李大妈就晓得她是从江外那边过来逃荒的。姑娘的身后一个穿着麻布短褂的小伙子,黄皮寡瘦,身子怕冷似的佝着,手指如鸡爪一样干枯弯曲,两眼无神,显出病态。
李大妈打量了他们一遍后,伸手把芭蕉叶上的一块粑粑递给姑娘:“吃吧,拿去吃吧。”
姑娘接过粑粑,向李大妈鞠了一个躬,把粑粑分成两份,小的一份留给自己。小伙子抹抹嘴,抬眼看着李大妈说,“大妈,瞧你是个好人,我们兄妹是那边逃荒出来的,我们没去处了,想求您帮个忙。”李大妈一听有人当面夸她,心里乐滋滋的,瞧了一眼老伴,说:“我们这里虽然是‘农业学大寨先进村’,可家家锅里也没好东西可煮,纸糊灯笼外面光呀。”
“求大妈让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大妈,我今年二十刚出头,叫米娜,做饭、喂猪、打草鞋、编竹器、下地干活,样样都行。”
李笑听懂了,他看了一眼老伴。
李大妈在那里沉思,看着米娜自言自语:“要是这姑娘,能嫁给我家虹荣,那就好了。”
李大妈的话被米娜听到了:“没啥,叫我做媳妇也可以,山鸽子找窝,只要男人家里有吃的,能让我和阿哥住下,有饭吃就行。”米娜卷着自己的辫梢,声音很低,随后又补了一句:“稍有点儿钱能给阿哥瞧瞧病。”
乌云站在一边,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
“你们先坐在这儿等着。”
李大妈一看这姑娘,心里就有谱了,他绕山绕水也说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说,死老公,你还记得古人说过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
“肥水不流外人田。”
“死老婆,你说到我的心窝里,我瞧那姑娘生得多俏,又不花一分钱,只是管她阿哥吃饭,添个人添双筷,这便宜你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好,就给我家虹荣。”
“不过,得小心点儿,她终究是江外婆娘,听人家讲江外人对婚姻很不认真,想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想分手就分手,别过了门没几天,就跑了,可不坑了我家虹荣。”
虹荣是李笑夫妻的一棵独苗,二老视若掌上明珠。
李笑点着一锅烟沉默了一会儿.安慰老伴道:“天上的雨,人间的嘴。前些年,老李家、王麻子家的儿子还不是娶了江外婆娘,一个个还是老老实实在着,把家料理得好好的。俗话说买匹好马,不如讨个江外婆,你说是不是呀?”
“好吧,就这样定吧。”
“死老公,我说这样吧,我先把他们领回家,你去给老队长李管说一下。”
李笑点点头抬起锄头走了。李大妈走过来,笑眯乐和地把他们带回家了。
水富镇就坐落在李家村,换句话说,李家村是镇政府所在地。
一盏煤油马灯在梨树上晃荡,把李家在院子里吃饭的影子摇来摆去。
李笑的虹荣不像往日吃饭时那样大口吞咽,而是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目光像猫一样不时溜过碗边向米娜身上探,又慌慌地缩回。他满心喜欢这个漂亮的江外姑娘。
今晚这顿饭,吃得很香。
晚饭后,李管衔着烟袋进了院子。他边吧嗒着抽烟边瞧着米娜他们三人大声说:“好嘛,李家村添人总是桩好事,一个村子能招引外地凤凰,说明李家村风水好,祖宗们选这块地是选对了。”
全家起来让坐,李管跑进屋里从枕头下翻出了舍不得抽的金沙江香烟,塞给李管说,“他大叔,麻烦你啦。”
米娜扶着阿哥,来到李管面前,“大叔,他是我哥。叫乌云。”
“乌云?”
“是乌云。”乌云说着向李笑鞠了一躬。
“好,好,好。”
“虹荣哪,人家姑娘瞧得上你,这是你的福气。你今后可得对人家好一点儿。”
“这还用你老说嘛。”李虹荣道。
“这就好。米娜哪,你既然飞到李家村,今后李家就是你的窝,你们兄妹户口这就算报上了。”
“多谢大叔的关心。”
李管又点燃一根金沙江香烟,吸了一口后说:“入乡随俗,新事新办,瓦雀吃谷子看伴,明天,虹荣、米娜去罗黑那里领个红本本,我也同去。”
“大叔,我们自己去就行了,怎好再劳您大驾。”米娜说。
“闺女,你不懂,罗黑那小子,官不大脾气不小,我不出马,他会刁难的。”
果然不出所料,虹荣和米娜一踏进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罗黑办公室,就碰了一鼻子灰,“结婚等不得天黑。急什么,下星期一再来!”
“嘿,对谁说话,阶级敌人?咋个那么凶?你瞧瞧你的茶缸上那几个字。”李管说着走进了罗黑办公室。
罗黑不自在地瞧一眼茶缸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对李管说:“好吧,看在你老党员的面子上,我来个慢事快办,快刀斩乱麻。”
“你叫什么名字?”罗黑问。
“我叫李虹荣。”
“不是问你,李虹荣,哪个晓不得。我是问那位女同志。”
米娜一直含羞地低着头,李虹荣用手拐了她一下,暗示罗黑正向她问话。
“我叫米娜。”
米娜抬头的那一瞬间,罗黑惊呆了,哪里来的天仙,如此美丽动人!他盯着,眼睛就不动了。
李管用烟锅杆敲了一下桌子。罗黑才回过神来,连声说:“哦,多好的姓名哪,米娜,米娜,多好听的名字。你们就这样结婚,这样成为夫妻?”罗黑色胆乱心,他多么不愿让他俩结婚,这样的仙女,为什么不属于我,而属于一个普通的农民?
“米娜同志,你今年几岁了?”罗黑问。
“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就结婚?”
“哎呀,米娜的年龄都超过婚姻法规定的年龄了。你这不是无话找话嘛。”李管插嘴道。
“不!不!老李呀,养娃娃不使气,隔壁大妈挣出屁。你别急嘛,我这是按法律程序来,婚姻事大,马虎不得。”
“好吧,反正今天办不成婚姻大事,我们决不离开此地。”
在他们的死磨硬扯下,罗黑极不情愿地给虹荣和米娜办了结婚证。
婚事办得很简单。那天晚上,李笑把藏了一年的腊肉煮了,蒸了一箩饭,打了两斤包谷酒,另加几个素菜,请了李管和几个亲戚长老,摆了两桌。
晚上,来了一大群乡亲,给虹荣和米娜闹新房。这一带闹房兴的是“武乱”,乱得越凶越好,这叫“不乱不发”“不闹不喜”,越乱家越发,越闹越兴旺。这个村平时男女之间本没啥规矩,这会儿就更没规矩了。他们想出了“狮子滚绣球”、“双龙抱柱”等绝招,弄得新郎新娘上气不接下气。十几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新郎新娘的动作,个个看得如醉如痴。
“闹房”的人终于走了。
今晚,李笑和乌云同住一个房间。
李笑听见有脚步声向他们住的房间响来,他以为是老伴来了,门推开了才发现是米娜。
“米娜,怎么没睡?瞧,那群伙子没规矩,把你弄成这样了。”
米娜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慢慢走进屋,先看了一下闭眼躺下的乌云,尔后弯腰把床下乌云脱下的草鞋摆正,这才转过来轻声对公公笑说:“阿爸,麻烦你夜里多照顾些,阿哥身子有病。”
李笑应了一声,她才慢慢挪动脚步走出了屋。
这一夜李笑睡得很死,忙了一天是够累的。半夜里,一种持续低沉的声音不断来搅扰他的睡眠,最终把李笑从梦的深处扯出来,醒来后他才辨出,那声音很像是人口里噙着什么东西时发出的呜咽,而且声音来自旁边乌云的床上。
“乌云,身子不舒服?”李笑半梦半醒地问了一句。
“没啥,我在做梦。”
“哦,没病就好,好好睡吧。”
乌云含混地哼一声,翻过身才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