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眨了一下眼睛,翕动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音。然后她再眨了一下眼睛,紧接着又是几次剪水双瞳的开合,每一次,女人的表情都在微妙的变化。
渐渐的,孙尧发现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迟钝,不再是片刻前他们交错时的模样。冷漠、疏离、戒备、愤怒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脸的茫然,夹杂着淡淡的怔楞。
然后她的眼睛似乎不听使唤般的缓缓阂上了……脖子似乎也脱离了主人的自主意识,将美丽的头颅缓缓的耷拉下来,细碎的发倾泻而下,她睡着了……
连同她的身体和双退都瞬间卸去了力气,半吊着瘫软在车座上,如果不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车顶……
她应该不是睡着了,孙尧忽然意识到。
犹豫,一秒也没有,因为他判断的十分准确,女人晕过去了!
孙尧抬手开锁,解脱……他一手扶着她的头,将她靠坐在后座上。
“喂!醒醒……。”孙尧几次尝试,唤醒无果。女人已经彻底脱力,人偶一般,坐都不能坐稳。
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所有表情退去,平静的像一具空壳。孙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他发现,连同她的呼吸,都渐渐变弱变缓了……
他一把将他抱起,快步放在前车盖上。风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树叶枝桠交汇,变得宁静不再聒噪。女人的呼吸也像是要停了,看不到鼻翼的翕动,孙尧的眉浓稠如铁,皱成一条笔直的线条。
他的手停在她的脖颈,看不见颈动脉的蛛丝马迹,连搏动都若有若无,不可捉摸。他唤她,拍打她,掐她人中,无奈女人“税”的太沉,均没有回应。
孙尧最后一次尝试了心肺复苏,然后拢住她的口鼻,轻轻捏一下她的下巴,用力的帮她呼吸……
一次……两次……终于,女人痛苦的咳了出来,呻吟一句。睁开眼一秒,瞳孔无神,紧接着重重阖上双眼,身体像一侧滑去……
孙尧有一刻最真切的恐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恍然意识到,他正再次面对他最害怕的事情——死亡!
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在和死亡交手,多年前那一次的判决……让他彻底驯服,从那以后,他再也无法承受死亡这个字眼,与他相关,发生在他眼前!
他觉得脑子里都已经沸腾起来,怎么办……?无论如何,他要做些什么……
孙尧将女人快速抱去他的车里,用安全带将她固定好。然后再跳上女人的黑色牧马人。好在车钥匙一直在待命,点火,松手刹,踩油……他试图将车子开到路面宽阔的弯道内侧停泊,既脱离危险范围,又在显眼处。
车子在发动后发出一阵沙哑的引擎轰鸣声,意料之中的熄火或者其他故障并没有发生——车子没有坏!
孙尧快速泊好,眼风扫一圈,女人的驾驶证行驶证叠放在凹槽里,他翻开看一眼照片,插进胸前衬衣口袋。推门下车时,他的脚踢到一个物体——砰一声,吸引了他的眼球。
一只白色的小药瓶,孙尧弯腰捡起来,扫一眼关键字——咪达唑仑……里面还有未服用的药丸随着晃动轻响,原来如此!
他将药瓶一并装好,发动车子,载着女人,风驰电掣的向最近的斜阳镇赶去,因为那里有最近的卫生所。
不到四十里的山路,好在已经慢慢出了山区。孙尧快马扬鞭,堪堪是凭着自己过硬的技术和对路线的熟悉,在太阳开始拉长身影时,到达了这条线路上最热闹的斜阳镇。
孙尧抱着女人下车时,全身还处于紧绷状态。卫生所不大,一间门面,连着隔壁的医生卧室同病人休息室。
孙尧进门的动静不小,立刻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一位正坐诊的女大夫,刚刚好结束了问诊。抬眼间就看出孙尧抱进来的人不对劲。
她快速的结束已经开好药的老阿婆的问诊,一边吩咐孙尧将人放在里间的病床上,一边将老人的药品分类好交给病人,脚下也没闲着。
说话的空档,医生已经起身从身后的药柜里取出急救箱,快步走到室内。
孙尧尽可能详细的将女人的情况描述一遍,并将自己捡到的瓶子拿给医生看。
女医生快速的检查了女人的眼睑,脉搏和血压。当孙尧拿出了咪达唑仑药瓶,她几乎成竹在胸的收起了听诊器,并询问孙尧患者是否饮酒,答案是肯定的。
女医生立刻得出了治疗方案——洗胃。原因是患者服用咪达唑仑后饮酒,两者作用下,患者出现一系列的并发症,直到最后的昏迷状态。
孙尧想起女人一系列的奇怪举动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但仍然不能轻松。因为女医生的神情让孙尧意识到情况并不秒,果然,血压已经下降到65,并且体温已经低至22度,她已经接近休克。
女医生快速备好洗胃机和医疗托盘,她一边将静脉注射针管固定在女人手腕,一边吩咐孙尧将女人调整为左侧卧位。卫生所再无旁人,孙尧自然而然成了女医生的下手。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治疗结束了。孙尧将清理出的液体拿出去整理干净。再回去女医生已经帮那女人换好病号服。
女人的脸色依旧苍白如新,没有一丝生气。孙尧皱着眉,心里有些出师不利的郁闷。
女医生已经开好了病例和药单以及手术费收据,孙尧坐在女医生对面,隔空倒视,端详一番。偏远的云城小镇,民风淳朴,连医生都是先治病救人,再收取费用。
孙尧内心坚定了一些,目光落到处方签抬头的姓名处,还是空白的。
“患者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女医生职业的询问。
孙尧这才想起衬衣口袋的驾驶证,他只核对了照片是女人本人,着急就医,姓甚名谁,他还没顾得上看。
翻开驾驶证,浅绿色的封皮小本,女人的证件照与本人相差无几。
最顶端的位置,有“顾清”两个字。她叫顾清。孙尧在心里默念一遍,然后对着驾驶证将顾清有限的身份信息转述给女医生。
直到最后医生将所有信息填写完整,“一千三百六十六元,今天的费用,后续两天还要继续静脉注射观察情况,我这里只收现金。”女医生平淡无波的对孙尧说。
孙尧在心里略一思忖,讲顾清的驾驶证收好,放回到衬衣口袋,“我现金不够,去旁边的银行取。”
女医生看孙尧一眼,没说话表示默认。
孙尧先去卫生所隔壁小卖部买了一盒烟,狭小的小卖部里光线有些阴暗,老板是德昂族小伙名叫干得别烈,与观音熟识,自然也认识孙尧。
干得别烈正坐在门口柜台里编一些手工,见孙尧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站在柜台一侧,亲切的和他打招呼。
“孙警官!你来了?”他与观音年纪相仿,性格相投,都是爱笑的小伙,见到来人,仿佛看到自己最喜欢的朋友,满脸都是阳光。
“来了!来拿盒烟。”孙尧点一下头,算作回应。
“还是拿两盒云烟吗?”干得别烈友好地确认。
“拿一盒这个吧。”孙尧想到和驾照夹在一起的衬衣口袋里的药费单,最终决定只拿一盒角落里的最便宜的那种,叫做“红山茶”五元一盒的烟。
干得别烈麻利儿的将烟递给他,一边询问上舍为什么没有来。
“上舍”是观音的姓,观音是哈尼族,子随父名,上舍是观音父亲的名字。干得别烈通常称他的姓代表礼貌,而孙尧和观音朝夕相处,和所里的同事一样早就习惯直呼其名。
孙尧将烟盒一边拆开,一边回答干得别烈的问题。小伙子很机灵,已经从柜台里拿出打火机递到孙尧手边。
孙尧将烟点上,付了钱,又问了一些最近的天气状况,才转身走出小卖部。
他们所在的地方,位于横断山系的南末端,是云西南中低山谷地带,低纬度山区,临近北回归线,又属于南亚热带气候范围。
虽然常年温暖如春,但有一个专用名词解释他们这里的天气,叫做“垂直气候分部带”。这里的各种气候要素随高度增高而发生变化,其中降水和温度的变化量最为剧烈。因此,从山麓到几千米高的山顶,等于向极地方向跨越几个气候带。
常常是“十步不同天,百步不同云。”
所以气候是他们日常工作最常见的风险之一,有时候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倾盆大雨,气温骤降到必须要穿大衣御寒。
孙尧在想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一路上艳阳高照,让他整个路程变得轻松不少,若是遇到阴雨天,想要这么顺利的把“顾清”送来斜阳镇卫生所……他皱一皱眉,不想再多想这个问题。
他最关心的是大志他们,不知道他们那边天气如何。目前他们三路分别从孟定、清水河和南伞赶往芒卡汇合。其中孟定方面占据着先天的地理条件,离芒卡最近,只有二十多公里。想必孟定警方已经到达指定位置,不知道有没有进展。
孙尧从南伞出发,这条线路不进不远,如果不绕来斜阳镇,距离芒卡只有八十多公里。最辛苦的要属大志和小六,接到孟定方面的工作后,他们要从南伞到清水河,再到芒卡,这条路虽然也只有八十多公里,但是路况是出了名的崎岖坎坷,若遇到天气变化,滑坡、泥石流、塌方是随处可遇的危险。
孙尧从简易的取款机里取出两千块钱,抽出卡片时,他扫一眼三位数的余额,然后将现金也悉数装在口袋里,衬衣被顶起一个高高的褶皱。
他拉开取款机锁不上的铝合金门,发现取钱的几秒钟,太阳已经销声匿迹了。光线隐匿在厚重的大气层里,使得天光晦暗不明,整个斜阳镇都变得雾蒙蒙的不太真切。
刚刚还有些热闹的镇子,忽然像是变了一个地方,连银行一侧门口的小摊上,食客也纷纷风卷残云后起身离开了。小贩们麻利的收拾着东西,几个脾气不好的大汉,用方言互相调侃着这鬼天气,夹杂着骂骂咧咧的云城口音,孙尧知道,这是要变天的征兆。原本鲜活的小镇似乎瞬间变了味道。他陡峭的眉目,崩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