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尧快步向不远处的卫生所走去,计划着交完药费,找一处信号好的地方,和小六他们通一通电话。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不过这响声没持续两秒,就停止了。
孙尧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正是大志打来的。不过老式手机的左上角,四条并列的竖线全部是灰色的,他举着手机后腿几步到大约是刚刚手机响起的地方,迎着风停顿几秒,左上角的竖线果然有两条颜色变深了。
他赶紧翻开通讯录,正准备点开播出,进来一条短信。孙尧看一眼抬头,移动公司的垃圾邮件。正要继续拨出去,电话再次响了,这次是小六。
他接起来,电话里空白了两秒,然后耳边响起小六惯常夸张的声音:“对长,可找到你了!再联系不上,我们都想去见马克思了。”
孙尧轻笑一声,想听听他何来的感慨。
小六本来就话多,听到孙尧回应的笑,知道对长此刻方便说话,遂打开了话夹子一般。
原来是清水河地区今天下着滂沱大雨,本来他们出发时就没预计要去清水河,所以车子加满的油,在改路线后并不宽裕,如果不下雨,是足够到清水河补给的。
可谁知出发不远,就在开始被大雨围攻,本来这会已经到清水河了,可是因为下雨,山区里起了大雾,气温也骤降至零下。本就难走的山路,变得举步维艰。好在他们勉强撑到了班洪,找到了村长,买了一些柴油。
只是此刻清水河地区依旧暴雨倾盆,云雾缭绕,山路泥泞不堪。出发不久,在进山前,就有从清水河折返班洪的农民劝阻路上的行人返回,因为231国道上泥石流了。
往前走显然是不行了,小六和大志望着盘绕在山腰间的林中小路,仿佛是云上天宫,飘飘渺渺,淌着水的路面上空,还有一条黑沉沉的烟雾铺就的路。
他们决定雨势减弱后再上路,泥石流或塌方,他们并不陌生,并且那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但是眼下,冒雨进山,危险太大。他们被困住了,自然而然,他们在芒卡汇合的时间就要推后了。
孙尧抬头看一眼天,此时,一个炸雷闷声在他头顶响起,风吹的更加猛烈了。镇子的上空风起云涌,刚刚还有零星行人的和小贩的小镇,此刻已经空空荡荡,风带着门头上的塑化广告箱纸,飘飘摇摇,发出阵阵怪异的声音。
孙尧知道,他的计划,也有变了。
他将自己的遭遇和情况言简意赅的像小六他们通一回气,并将约定时间延长。应小六他们和自己的需要,孙尧还打回所里,跟禾苗交代了他们的情况以及一些细节。并把报修车辆的情况和车主的事反馈回去。
禾苗一再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并告知孟定方面已经到达芒卡,他们属于从属单位,全力协助好孟定警方的工作就好,让他们按照实际情况跟进。
临挂电话时,孙尧问了禾苗一个问题:“教授”的胎记是什么颜色?在左手还是右手?
禾苗停顿了一下,回答了什么……可是这时候大雨突然泼洒下来,风扭曲的刮过皮肤和耳膜,所有的声音都被带走了。
四周都是风雨暴虐的回响,夹裹着呛人的腾起的灰尘污垢,只有喧嚣在耳边回荡,孙尧仔细捕捉着禾苗的声音,但最终只听到一个“不”字。
紧接着电话传来滴滴滴的盲音,孙尧在拨出去,已经不能了。
雨水冲刷下来,顺着他的短发流到鬓角,再到下额,最后从下巴汇成一条“河流”,冲刷着他的胸膛,只不过片刻,他的衣服已经再次湿透了……
孙尧再次回到卫生所时,女医生正坐在灰蒙蒙的旧诊桌后吃面条,已经过了午餐时间许久了。
逼仄昏暗的卫生所里迷茫着面条和药品混合的气味,挑动着孙尧的神经。
他站在门口,等着裤脚的水渍流淌一会而,以免把地板弄湿。
下雨后的天空像一口暗沉的锅,压在头顶上遮挡一切光源,卫生所里的光线甚至比室外更亮堂一些,但这光线并不寻常,停电了!这是这里最常见的问题,生活在这里的人,大概早就习以为常。
孙尧这才看到女医生的背后还点着一只蜡烛,由于他的突然出现,门口的帘子被掀开,风瞬息间涌入室内,烛火不安分的摇曳着。室内的光线忽然极速跳跃起来,明明灭灭,照在女医生的脸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孙尧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片刻的宁静。
“你进来吧!”女医生适时开口,善解人意的让孙尧进去。
孙尧轻轻的跺一跺脚,将泥水尽可能多的甩在身后,向前一步,蜡烛瞬间变得乖巧,回复平静。风雨被阻挡在外头,室内暖融融的烛光,显得温馨又惹人停留。
女医生从上到下的扫视他一眼,目无他色。她起身将饭盒盖起来,对孙尧道:
“隔壁门背后有毛巾,刚消过毒,干净的。我在隔壁休息,她的药完了或者醒了过来叫我。”她用眼神看一眼顾清所在的房间,示意孙尧。
孙尧应允,用眼神谢过医生。
“你还没吃饭吧?”房间本就狭小,被各种物品占据,空间就更拥挤了。女医生停在门口问到。
孙尧正将口袋的钱掏出来交给大夫,他没有回答算作回答。医生将饭盒顺手放在桌子,快速点一遍,又折身打开抽屉,想要找零给孙尧。
孙尧会意,打断她:“不用找了,说不定明天还需要别的费用,到时候再一并算。”
医生不推脱,站起身指了指角落的长条桌子上:“面条和锅都放在那里,需要你就自己煮吧。吃完收拾干净。”
她的确善解人意,这会儿雨势不减,镇上的餐馆都是流动的小摊点,早都收摊了。
医生说完端起饭盒从门口一闪出去了,将这个空间无条件的让给孙尧,和他这一刻的狼狈。
孙尧的心头温暖,会意到医生的善良。她去隔壁,是为了让孙尧不拘束,为了让他得到短暂的安宁。他们甚至不知晓彼此的姓名。
饶是他多年来,习惯了这边野小城的淳朴,也常常被这里的人打动。
他们的好,是不着痕迹的帮助,
他们的暖,是恰到其分的妥帖,
他们的善,是与生俱来的信任,
他们的心,是让他留恋不去的初衷!
孙尧抹一把滴水的额发,跨进里屋,女人还在沉睡。但仔细端详,和刚刚的情况已经相差很多。
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隔着门帘,房间里很暗,只在她床头矮桌上点了一盏老旧的油灯,油灯被风罩拢盖,不存在般兀自燃烧着。从他的角度,看得见她睡梦中起伏的胸腔。
孙尧站在暗淡的光线里,眼眶黝黑,他打量着病床上的人。此刻的顾清,安详又恬静,他在心里默想了刚刚和禾苗核实得问题,再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却总觉得哪里格格不入。
“教授的手上有一块胎记,女,三十岁左右……”。
孙尧隔空看着掩盖在薄被下的手,那手背上,正注射着维持她生命的液体。而手心里,就有一块鲜红的疤痕,确切的说,有一块胎记!
不久前,女人坐在车顶,他开口时,她的手指竖在他唇边。他用力的挥开她的手,将她打落车下。同时,他的目光也清楚的捕捉到在她的手心,正好有一块胎记!
他将她放在病床上时,再次确认了她手心的胎记,然后她的手,被善良的医生掩盖在薄被下。
他想起少年时,他的她,手心也有一块胎记。他深深爱的她,常常让他亲吻她的手心,并将它称为他们的“记号”。
天涯海角,苍田桑海。他也不会将她弄丢,就算弄丢了,他也可以凭着手心的记号,将她抓回来。
可是,他真的把她弄丢了,还丢的无影无踪。她和他们的记号,也随之化为灰烬,再也找不到了。
孙尧的眼里有片刻的恨意,这恨里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大雨没有丝毫停歇的念头,反而有更加强烈的态势。天像是被扯开一个窟窿,天河倒灌,用力倾泻在地面,用大地似乎无法承受的重量。于是,人间一片狼藉!
此时继续向芒卡进发,显而易见的不可能。况且……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病床上的女人。四下无人,他的目光有些放肆有些狠。
孙尧拿了毛巾到窗边,将衬衣脱了下来,单薄的衬衣滴答滴答的淌着水,包括裤脚站立的原地,瞬间也汇集了一小滩水迹。
“阿嚏……阿嚏。”孙尧使劲的打出两个喷嚏,空气似乎更清冷了。湿衣裤是不能穿了,他拧了拧湿透的衬衣,掀开门帘,将衣服罩在头顶,快步奔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孙尧从车上拿了备用的衣物,又将后座的军大衣拿出来。快速折身进屋。
他弯腰在角落的水龙头下,用香皂清理了头发。白色的毛巾,有残留的消毒水的味道。水流凉刺刺的,他拧了几次毛巾,快速的将身体清理干净。
够不着后背,他囫囵着擦了一下。冰冷的毛巾摩擦在火辣辣的燎泡上,镇静又刺激。
再打开毛巾,上面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认真的将毛巾清洗干净。
湿衣服脱下来搭在水泥池边,孙尧抬头看一眼窗外,瓢泼大雨,应该不会有人这会生病来看医生。
再转身看一看四周,除了沉睡的女人,只有他。
孙尧三两下脱下裤子,用毛巾快速的清理干净身体。可恶的是,湿衣裤穿了太久,连里裤也被侵湿了。
他干脆一股脑儿全部脱下来,又拧了香皂擦洗一遍。然后换上干净衣服,这才觉得周身舒泰,整个人都精神了。
不过这种好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转过身,就发现睡着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此刻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目光笔直,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