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谈到,新疆是个好地方,可惜屯田没有办好,土地没有充分利用,本该肥沃丰产的地区,却没有富强起来。吐鲁番素来丰产粮食,如果新疆南八城都像苏州和松江一带兴修水利,广种稻田,粮食产量不会低于东南。
江风吹浪,舵楼嘎嘎作响,仿佛在回应船窗里传出的人语声。黎明的更鼓敲响,一阵阵催促,左宗棠方才告别离去。没想到才过了三百多个日子,林公已成千古!
人之云亡,百身莫赎。悠悠苍天,此恨何极!
左宗棠悲痛之余,与郭嵩焘周游湘阴东山,寻找避乱的落脚点。他们来到周磜岭,约定在此结庐,比邻而居,以避战乱。
这是一个计划了十年的心愿。自从林则徐被罢官后,左宗棠就感叹国运衰败,预料天下将乱,已经心灰意冷。他留心避难之所,在湘阴东山寻找山地。左氏家族必须保全,需要一个险僻的去处营造居所。只要有田可种,有柴可烧,有红薯芋头果腹,有园子可以种桑,有山可以栽竹,有羊可以放牧,就可以做个山民,优游于山野之间,安享天年。
未雨绸缪总是聪明之举。藏身之处刚刚找好,大规模的内战接踵而来。咸丰元年(1851),洪秀全起事。这时候,左宗棠还是闲人一个,置身于内战之外。春天,他回到柳庄,随时准备逃避战乱。他对新皇帝寄予一点希望。新老更替,能否出台好一点的政策,就指望这个关口了。乡间消息闭塞,他给友人写信,希望得到京城的消息。
新皇即位,要展示新的气象。清廷颁发特诏,开设孝廉方正特科。这个科举项目是为了提拔品行优良的读书人,也就是罗泽南那样的道德标兵。湘阴县从前无人应举,这一次却有了左宗棠这个合格的候选人。他孝顺廉洁,助人为乐,大家有目共睹。本县有些头脸的人士,由郭嵩焘牵头,联名推荐左宗棠应举,先进事迹的材料已经报上去了。大家知道左庄主空有庄主之名,其实口袋里没几两银子,决定免了他的参赛费,连文具费也不用他交。
但是左宗棠委婉地拒绝了保送。他认为自己还没达到道德模范的标准:“抚躬循省,字字疚心,深愧无以副兹嘉命。”这是肺腑之言。在荣誉面前他素来低调,何况身处乱世,无心去出那个风头,也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江忠源奉调招募乡勇前往广西参战。江忠源早已是湘南会党的死敌,他的立场非常鲜明。左宗棠虽然没有摆明自己的立场,但是江忠源的为人,素为他所敬重。
洪秀全的部队越战越强,从广西武宣挺进永安,湖南进入备战状态。战争离左宗棠越来越近。胡林翼来信了。他在贵州的黎平任知府,辖地与广西交界,太平军随时有可能杀到。他守土有责,不能和左宗棠一样在这场内战中作壁上观。他在信中说到在黎平实行保甲团练,颇有成效。
在官军无法依靠的时候,如何组织民兵来保卫一方乡土,关系到当地百姓的利益,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军事问题。左宗棠在这方面虽无亲身经验,却密切地观察广西的内战,随时加以研究。他这个旁观者,比官军的前线统帅清醒百倍。他把自己的见解提供给胡林翼参考。
团练乡民的办法,为什么在广西未见成效?因为团练只适合对付小股的盗贼,如果碰到强大的对手,既要防卫,又要出击,那就必须加上一个条件,就是碉堡。
团练加碉堡,是左宗棠提出的著名公式。所谓团练,就是让乡亲们团结起来,以免被非政府武装夺去财物,抢人当兵。这一点并不难做到。谁不愿意保卫家乡的平安呢?人心一致,熟悉地形,便于设计陷阱,不必是聪明人,也能够出奇制胜;不必是勇猛者,也会奋起反抗。这就是民兵的有利条件。
左宗棠的分析,真是入情入理。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都是民兵发明的,具有颇大的杀伤力。男人们在家门口保卫老婆孩子的时候,会变得聪明过人,勇猛异常。
左宗棠接着指出,民兵虽好,却也需要保护,而最好的防御工事就是碉堡。只要有堡,就可以安顿老弱妇女,放置米粮器具。一有战事,就转移到堡内,人心自然就稳定了。在堡垒四周各建一碉,民兵住在碉内,配备弩、铳、炮、石各种防守武器。两碉的距离,要在炮火与抛石的射程之内。碉内每一层都开枪眼,多少不限。环绕碉堡挖掘深壕,暗设机阱。堡的面积,方圆不过一里,可以隐蔽几千人。一堡配有四碉,登碉防守的民兵,只需几十上百人。需要的人不多,就能轮流作战,昼夜都不松懈。堡内预先储备充足,防守器械预先安设。敌军一到,马上入堡,坐等敌人到来。这种事情,不必智勇过人者也能办到。
接下来,左宗棠分析官军与太平军作战的得失利弊。他认为太平军的计谋和勇猛非同一般,致使官军的进攻屡次失利,他们则安然地驻扎在根据地,以逸待劳。官军缺乏军饷,大将束手无策。谋士们乱出计策,不得要领,甚至有人妄自菲薄,声称敌勇我怯,敌狡我蠢。他们怎么就看不到,真正的原因是太平军常常掌握着主动权,而官军常常处于被动呢?
太平军首先攻占罗渌洞,抢了先手。官军围攻几个月,太平军没有轻举妄动,屡屡击退官军的攻击。他们接着攻占新墟,也是以静制动,屡次击退官军的攻击。现在太平军分兵占据永安州,采用同样的策略,官军又没有占到上风。这究竟是士卒不行,还是将领没用?对手经常掌握战场的主动权,官军老是陷入被动,所以敌军从容不迫,官军手忙脚乱;敌军得到休整,官军则疲于奔命;敌军设下陷阱等待,官军则每每中计。
左宗棠说,兵法曰:“谋定而后战。”又曰:“善用兵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太平军知道自己为什么打胜仗,官军将领却不善于总结失败的教训。这就是分别胜败高下的关键。那些将领真是没脑子啊。办法其实很简单。官军只需调拨公款,命令民兵在敌军根据地附近修筑碉堡,正规军则驻扎在险要之地,修筑壁垒,步步为营,同时推进,逼近敌营。太平军知道官军合围,一定集中兵力来攻,这时他们被动,官军就主动了。
左宗棠还指出,官军每战溃不成军,是因为没有严明的纪律,赏罚不能执行;官军之所以屡次受挫,是因为将领不懂得分合奇正的战术,在上峰严责之下,勉强轻易出战,以求速胜;又不善于使用谍报人员,不明敌情,所以老是陷入敌人的埋伏圈。太平军派出了大批的探子,而官军又无法提供假情报,以混淆他们的视听。
这封信表明,左宗棠已经找到了官军失败的根本原因,也看出了扭败为胜的关键。他身在山中,对战局了如指掌。无论他加入哪个阵营,都可谓知己知彼。但是洪、杨等人连焦亮都容忍不下,更不会邀请左宗棠进入领导核心。而清廷的官员,包括江忠源、胡林翼、张亮基和曾国藩,对左宗棠钦佩不已,逐步借重他的军事知识和智谋,为湘军击败太平军增添了胜算。
在这场内战的初期,左宗棠已经看重民间武装的作用,而且考虑了基本的战法,只是还没有想到把地方武装发展为正规军。他在这场战争中的巨大影响,正在以不很明显的方式逐步形成。
这一年,他在长沙城东的定王台会见了未来湘军的几位大将。罗泽南在长沙讲授经书,左宗棠和刘蓉一起与他会晤,一起见面的还有李续宾、李续宜、王珍及李杏春。这一群朝气蓬勃的书生,即将在湖南人的军事同盟中成为密切合作的伙伴。左宗棠后来怀念这次聚会,有诗吟咏:
紫光画阁且迟开,竞羡长沙好秀才。省识旧游如昨日,春风归咏定王台。
洪秀全揭竿而起,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内战。左宗棠的命运将被这件事左右。这个湘阴人心忧天下,如今邻省的农民军队要跟清廷分庭抗礼了,他将何去何从?
内战在人间划分阵营,许多人被迫描绘自己的政治面貌,显露阶级立场。左宗棠不喜欢乱世,但他对于搅乱时局的太平天国,起初并无鲜明的态度。
太平天国的领袖洪秀全也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他与左宗棠一样,读过许多儒家经典,积极参加科举考试,却总不得志。他把科场失意的窝囊气统统砸向孔老夫子,转而信奉洋人的宗教。又将基督教改编成中国的版本,把当时的中国统治者妖魔化,用信仰来点燃降妖的战火。他改认了祖宗,自称天父之子,不仅令所有喜爱寻根的国人非常郁闷,而且把国内那些清醒而痛苦着的穷书生弄得十分困惑,无法想象跟着他去造反算不算一条出路。他有大批盲目的追随者,却无法调动大多数书生造反的积极性。
洪秀全是个穷秀才,和左宗棠处于同一社会层面。他懂得人间疾苦,很想建立和谐的社会。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也是左宗棠正在家乡实践的理想。但是洪秀全所做的事情,是用暴力、用战争来改朝换代,同时扫荡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迫不及待地自立为天王,几乎听不进有识之士的劝谏。
洪秀全发起的战争,在中国读书人的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就左宗棠这样的忧国忧民之士而言,他的很多做法值得商榷。你反对腐败的政治,救民于水火,那是好事;可你为什么要否定本国的传统文化?你为什么要信奉洋教,在所到之处焚烧宗庙,把土地文星菩萨全部打倒?灭绝传统,斯文扫地,你想把中国折腾成什么样子呢?
左宗棠对洪秀全有没有同情?未必没有。想不想跟这位造反的首领理论一番?未必不想。野史传说,当太平军打到长沙城外时,左宗棠去太平军大营会见了洪秀全;当太平军杀到湘阴时,他去会见了石达开。他的谈话只有一个重点:放弃洋教,尊重传统,保护文化。天王和翼王身处高位,没把这个湖南的穷书生放在眼里,对他的劝谏充耳不闻,更没有请他辅佐军机大政的意思。
野史虽然有很强的可读性,但很可能讲述的不是事实。左宗棠没有见过洪秀全与石达开。不过,野史的特点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捕风捉影。左宗棠没有做过这件事,但是与他很相似的一个人做过。这就是风声和影子,足够野史作者来为左宗棠编造一个段子了。
这个段子的影子就是焦亮。左宗棠比他大了十一岁,但两人的遭遇非常相似,只是焦亮的路比左宗棠走得更为坎坷。左宗棠好歹是个举人,焦亮却连举人都没考中。
焦亮反抗清廷,却被同道者抛弃,他的悲剧中暗含着左宗棠命运的玄机。野史作者看出了这一点,抓住焦亮的影子,杜撰出左宗棠与太平天国首脑会晤的故事,不是纯粹为了供人消遣,多少有些寓意。如果左宗棠真的走了焦亮那条路,他岂不是也成了一场滑稽剧的主角?
反过来说,如果洪秀全听得进焦亮的忠告,那么太平天国运动无疑会比较健康地发展下去,而且会吸引一大批知识分子投身这场运动,其中包括左宗棠这样的穷秀才。
不过,正如人们常说的,历史没有如果。所以,左宗棠与洪秀全没有共事一场的缘分,而只有相互为敌的可能。
太平军打进湖南以后,左宗棠正要组织家人去白水洞避乱,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这个人名叫左纯州,是他的远房侄儿。他一直在广西做生意,每次回家,都要来看看季高叔叔。
左纯州一来,左宗棠就警惕了:“纯州贤侄,你从广西来,那边可是乱得厉害啊!你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没碰到粤贼么?”
“碰到了。”侄儿回答,“其实太平军没有官府说的那么坏。咱们不是做官的,也不是财主,干吗要怕太平军?”
左纯州这次来找左宗棠,是有备而来。他想劝说叔叔投奔太平军。
“季高叔叔,您才高八斗,谁不知道?可您一直不得志啊。满人入主中原以来,一直歧视压迫汉人,哪个汉人不切齿痛恨?太平军很快就要打到长沙了,难道叔叔没有一点想法?”
原来侄儿是来做说客的?左宗棠心里一惊。侄儿的话,当然不无道理。可是这种话乱说不得,左氏家族性命攸关。对于太平天国,他还要看一看。他板下面孔,教训侄儿:“左氏家族几代人知书达理,不能造反,去干大逆不道的事情。快住嘴!难道你想给全族带来灭门之灾?”
但是,太平军北上的步伐仿佛已经能够听见。洪秀全攻取江华和永明之后,从道州东进,五日之内,连克嘉禾、桂阳州和郴州。照这种速度推算,要不了一个月,长沙就会燃起战火。柳庄是待不下去了,左宗棠领着家人躲进了白水洞,接着先后接到张亮基、江忠源和胡林翼请他出山的信函。他在亲友的劝说下,终于来到长沙,立刻投身于省城的保卫战。此中经过,前面已经叙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