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詹姆斯·黑尔《曾国藩与太平天国》:
官军逐渐沿江而下,只要他们拥有像江忠源的楚勇一样善战的官兵,他们就有了另一次歼灭造反军的机会。
圣贤撞上了战争
历史有一些惊人的巧合。洪秀全来到长沙城外的第二天,即咸丰二年(1852)八月二十三日,他宿命中的最大敌手曾国藩也抵达了长沙西南两百里处的湘乡。
尽管湘乡的团练在全省首屈一指,王珍、李续宾、罗泽南、刘蓉等乡勇首领都进入了针对太平军的临战状态,而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也因身为当地名人,应邀出任乡团的总团长,但京官曾国藩此番回家,却绝无参战的意思。
曾国藩回家,是为母亲奔丧而来的。
两个多月前,咸丰有旨,命曾国藩出任江西乡试正考官。曾国藩呈递谢恩折时,附带请求在公务办完之后赏假两月回籍省亲。他自道光十九年冬天进京供职,已有十多个年头,从翰林七次升迁,官至侍郎,深得新老皇帝的器重。其间祖父衰老病弱,他屡次请假探亲,未得批准。此次皇恩浩荡,终于同意他顺便回家一趟。
曾国藩于六月二十四日乘坐驿车出京。五天后经过河间府,与代理知府吴廷栋在途次相见。七月十三日道过宿州,周天爵正在家乡病休,函约曾国藩相见于旅店,纵谈今古,自夜达旦。
曾国藩说:“敬修公可否谈谈广西前线的见闻?”
“唉,不说也罢。”周天爵显然还在为广西的遭遇而生气,“前方将领互不服气,不听指挥,皇上怪老朽办事不力,老朽是费力不讨好啊。今年三月,皇上因逆贼窜出永安,要将赛尚阿、乌兰泰和向荣交部严加议处。乌兰泰虽无罪过,向荣和赛尚阿却是罪无可逭,结果还是不了了之。弄到如今,逆贼都打进你的家乡湖南了!”
“那一次国藩也曾赴部会议,”曾国藩说,“我提出军务关系重大,议处罪名应当从重,不应比照成例。会议罢后,国藩上专折奏请从严议处,可是皇上下诏,改为从宽处理。”
“眼下你圣眷正隆,春风得意啊。去年三月兼了工部侍郎,四月再兼兵部左侍郎,五月又兼了刑部侍郎,今年正月又兼吏部左侍郎,是皇上离不开的大红人了。”
“哪里哪里。皇上下诏求直言,国藩上疏激直,未获咎戾,已是万幸了!内阁学士胜保上疏失检,不是要降三级调用吗?国藩奏请特旨宽免胜保处分,以广言路。全赖皇上圣明,采纳了国藩的建言。”
“逆贼在湘南节节推进,会不会危及你的家乡?你不回去看看?”
“国藩心系桑梓,无奈公务在身,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回家啊。”
“这倒也是,当以国事为重。老朽听说,你打理部务,悉取则例,博综详考,准以事理之宜,事至剖断无滞。在工部潜心研究方舆之学,左图右书,钩校不倦,于山川险要、河漕水利,诸般大政,详求折中。老朽佩服!”
“唉,部务繁委,值班奏事,入署办公,益无虚日。国藩退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分汇记录,共有十八门。”
“听说唐镜海公(唐鉴)去年五月入都,皇上召见十余次,极耆儒晚遇之荣。老朽知道,你前在翰林时,与倭艮峰公(倭仁)、唐镜海公等人讲学,每天都做笔记。不知这次相见,有何收获?”
“惭愧,因公务繁忙,记注之事已中辍数年。刘传莹为我的书斋题额,曰‘养德养身绵绵穆穆之室’,此次唐先生进京,国藩乃仿程氏读书日程之意,为日记曰《绵绵穆穆之室日记》。每日自课以八事:曰读书,曰静坐,曰属文,曰作字,曰办公,曰课子,曰对客,曰复信。触事有见,则别识于其眉。”
“去年会审琦善的那件案子,大得人心啊。”周天爵话锋一转,“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给老朽听听!”
“琦善在新疆办案,犯了大错,萨迎阿前往查办,奏请将琦善交刑部治罪,奉旨逮问。闰八月,琦善抵达京师,交刑部议罪,钦派军机大臣三法司会审。琦善自供说,这是萨迎阿陷害他。朝廷高官为了包庇琦善,也说萨迎阿原奏有错。会审时,琦善极力为自己申辩,萨迎阿却无法辩白,因他代理琦善的职务,不得回京。军机章京邵懿辰反驳琦善的供词,罗列了十九条,会审官员置之不理,打算将萨迎阿专案组的四名办事人员传上公堂与琦善对质,甚至有人提议治他们一个诬陷罪。当时国藩看不过去,一人力争。我说:‘琦善虽位至将相,但我等既然奉旨查办,审讯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专案组办事人员职位虽低,岂有传上公堂与罪犯对质之理?如果他们因为查办此案受到处罚,将来大员有罪,还有谁敢过问?皇上谕旨,只是要我等会审琦善,并没说要审讯专案组,你们坚持要传讯,也要奏请奉旨才行!’国藩词气抗厉,四坐为之悚动。大家见我如此认真,也就不再提对质一事了。”
“痛快!痛快!去年十二月,你上了《备陈民间疾苦》一折,奏称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大患。其根据如何,老夫愿闻其详。”
“国藩认为,目前之急务,其大端有三: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其时银价昂贵,朝野均以为苦。我那份奏疏,请求皇上向外省申谕弭盗贼、清狱讼二条,以为会使情况有所好转。”
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第二天依依分手。七月二十五日,曾国藩行抵安徽太和县境内的小池驿,忽有家人从湘乡来报:他母亲江老夫人于六月十二日撒手人寰。曾国藩哀痛至极,立即脱下官服,披麻戴孝,急赶回家。他取道黄梅县,一时租不到大船,便乘小舟渡江,抵达九江城,雇船溯江西上。
船行两日,曾国藩抵达黄州,登陆改走旱路,两天后抵达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前来吊唁,对他说:“你须得赶快起程,粤贼已扑长沙,湘乡也不安宁了。”
曾国藩大为吃惊,连忙抛弃行李,只带一名仆从,于八月十四日从武昌起程,船行五天,抵达岳州。他从小路行走,经过岳州,取道湘阴和宁乡,在洪秀全抵达长沙城外的第二天赶回了家乡荷叶塘。
曾国藩一进家门,扑在母亲的棺木上痛哭。接着拜谒祖父之墓。
在曾家的哀哭声中,洪秀全已率主力来到长沙城外的消息传到了湘乡荷叶塘。对于曾国藩而言,可谓家有大哀,国有战难。曾国藩心情沉郁,全心投入丧事,九月十三日,将母亲葬在下腰里宅后的山内。
不久,长沙又有消息传来:太平军开挖地道,轰垮长沙城墙。内地人过惯了太平日子,骤经兵乱,人心惧怯,谣言四起。湘乡人还没见到太平军,就有很多人家纷纷逃难。曾国藩遇见同乡便说:“大家不必惊惶,逃难不是办法,大家要团练乡民,保守平安。”
湘乡县正在大办团练。曾国藩是回籍的礼部侍郎,自然有人请他出来主持团练事务。曾国藩以母忧为由,推辞不出。他认为自己不熟悉行军用兵,不适合出来挑这副担子。
曾国藩没有投身战争,但他作为一名在籍的文官,可以从宣传上对官府有所帮助。他撰写了一组《保守平安歌》,奉劝家乡人办团练自保。
这组韵文分为三首,第一首题为《莫逃走》,号召士绅百姓不要逃跑。天下之大,只有家乡堪称桃源仙境。
本乡本土总不离,立定主意不改移。地方公事齐心办,大家吃碗安乐饭。
第二首题为《要齐心》,提倡乡人团结一心,互相帮助,写透了“团练”二字中的“团”字。
我境本是安乐乡,只要齐心不可当。一人不敌二人智,一家不及十家强。
第三首题为《操武艺》,讲的是“团练”中的“练”字。他号召书生、农民、工匠、商人和雇工,学会用石头、石灰罐、叉子、耙子、长矛、弓箭以及铳和炮做武器,练好使用这些武器的本领。
要保一方好土地,大家学些好武艺。武艺果然学得精,纵然有事不受惊。
撰写通俗而贴近生活的韵文,是曾国藩这个大秀才的拿手好戏。韵文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包含实用的知识和朴素的思想。这组韵文在湖南乡野广为流传,影响颇大。它表明,曾国藩虽然自称不懂军事,但他至少对于团练一事,其实颇有一番见解。
此后的三个月,曾国藩一直待在乡下丁忧,同时关注着外界的战情。
争夺龙回潭
左宗棠进入长沙城后,官军和太平军双方都进行了几天的休整和部署。在短暂休战的几天内,官军未能及时派兵控制湘江以西的要点,为太平军的西渡留下了机会和空间。
官军的前线统帅赛尚阿于九月一日才离开衡州,统领亲兵前往长沙。程矞采仍然留在衡州,剿办新田一带的土匪。但是咸丰已经对赛尚阿忍无可忍,于九月二日颁发上谕,将他革职,由徐广缙派员逮捕,交刑部治罪。程矞采也即行革职,仍留军营办理粮台事务。湖南剿匪的重任全部交给了徐广缙。咸丰认为此人平素办事慎密,指挥稳妥,决定让他接任钦差大臣,并代理湖广总督,所有军营及地方文武,统统归他节制。
就在这一天,太平军开始按照制订好的预案行动了。他们一面向城东发起猛攻,一面派兵渡向河西。当天早晨九点钟,六七千名太平军突然从妙高峰绕到浏阳门外的校场,分三路进扑官军。太平军这一行动,显然是要绕过官军的东南壁垒,争夺城东的控制权。此时江忠源腿伤已经愈合,带领楚勇与湖南官兵一起迎击,秦定三带队从中间攻截。向荣选派城内精兵二百余名,加上开隆阿所率川兵,缒城助战。
太平军正在分扑营墙,和春驰至,上前横截,立毙太平军多名,接着三面夹击,太平军纷纷倒地。官军踏着敌人的尸体前进,刀矛相接,太平军死伤枕藉,见势不敌,便由校场东头撤走。官军正在紧追,太平军忽然聚拢,回头猛攻。官军枪炮一齐开火,仍然无法阻挡太平军的进攻,双方短兵相接,太平军鏖战一阵,方才撤退。双方战到下午,打了六个时辰,各有伤亡。
官军接到探报,太平军已在湘江上游扎营,派出小股部队渡江,袭击龙回潭一带的村庄。左宗棠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龙回潭有路可通宝庆和常德,距湘潭县城只有五十多里。太平军显然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军事要地,正在设法布兵。
左宗棠接到探报,立刻去找张亮基,强调事态的严重性。张亮基决定不顾个人脸面,去拜访向荣,请他领兵到西路督战,赶在太平军之前,迅速占领龙回潭和土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