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这是村里百年难遇的喜事。
按常理,人在正月去了,是极其不吉利的,可巧就巧在他是等到过了年长了一岁才走的。
七十九,过了年正好八十,寿终正寝。
“二丫头,爷爷年前都不知道念叨了你多少回了,俺说直接打电话给你吧,他那人还犯倔,他不打还不叫俺给你打,说是孩子忙,不能揭捣了孩子的学习。”
来人正是老人的独孙,这两天正张罗着饭席的事情,先前听他说,入土的日子他爸找算命的算过,定在正月十二。
闻他这话,我没有言语,从父亲手中拿了一支烟递给他。
盯着他手指间夹的那根烟冒出的卷卷青丝,我的喉咙有些发涩,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还在交谈葬礼的事宜,我的思绪早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曾经有一年,我是在村里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他们总是把我托给脑畔上的爷爷,托他好生看着我,别叫我捣蛋。
每一次都要跟脑畔的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才舍得扛起他们的锄头去地里。
我就站在他们身边,抬头盯着奶奶唠叨不停的嘴巴,“二丫头可是人小鬼大呀,前天叫她一个人在家待着,谁知道从地里回来就看见她把家里大黄猫的胡子都剪光了。”
“二丫头今个早上把她爷爷的假牙都玩丢了,老哥你看这事啊……”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孩子爱玩就叫她玩!小时候调皮大了出息嘛。”
脑畔爷爷总是这么说。
当然,他最爱说的是另外一句。
“二丫头,爷爷当年可是下乡插队才来到咱们村的哟,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偏偏来了咱们村,偏偏碰到了你这么个惹人爱的小鬼头。”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会想,这么大的老头了还要插队,真不是好孩子,顺便装做小老师的模样教训他几句。
他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的看着我笑。
我在院子里跳跳闹闹玩泥巴,他就在旁边静静看着,玩累了,脑畔爷爷就带着我到他的秘密基地。
第一次去以后,我就再也看不上玩泥巴那小儿科的游戏了。
他家有两个窑洞,一个是住的,另一个是放药材的。
秘密基地就是那个放药材的窑洞,各种中药的味道交杂在一起,闻起来香的很,窑洞里也凉快得很。
有人来看病,我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爷爷给那人号脉,问长问短,问完就写一张方子,再照着方子从药柜里一个一个挨着找,放到小秤上称。
时间一长,我也学会了号脉开方子的本事。
天天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给爷爷诊脉,“二丫头了不起啊,才几天功夫就把爷爷的本事都学了去。”
我故作高深点了点头,一手已经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丫头能诊出来什么呀?”
“嗯……早上吃的是面条,还吃了两碗,中午背着我偷偷吃了两颗糖豆豆……”
“这糖不能多吃,我开个处方吧,你以后就把糖全给我,我给你管着你就不会长蛀牙了……”
我还没说完,爷爷的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我还没说完呢!爷爷你得赶紧给我做个小秤呀,不然我怎么给你抓药啊?”
没几天,我看病用的家当就全齐了,小手枕,小秤,一纸一笔,外加一个小板凳。
那段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自在,给爷爷看完病还要给家里的大黄猫看病,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猫不如爷爷听话,每次诊脉都要逃,时间一长,我的病人就只剩下爷爷了。
“二丫头,今年过了年才回来啊?”
正月十二很快就到了,我们一家人都去了脑畔爷爷家,爷爷的儿子正朝我打招呼。
“叔,我能去旁边的窑洞里看看吗?”
他点了点头,给了我钥匙。
这秘密基地,八九年不来了。
窑洞里墙面上还挂着几年锦旗,“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神医济世”。
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我记得以前分明是没有锦旗的。
这几年村里年轻人多外出务工,村子里就剩下老人,大病小疾的总是来找爷爷,以前为了感谢是请吃饭,如今年轻人也学了城里那一套送锦旗的法子来表感谢之意。
药柜还是那样,药秤还在那儿挂着,旁边竟然还依旧挂着我的小秤,我环视一圈,在药柜旁边的桌子上看见了爷爷的大手枕和我的小手枕。
鼻子突然酸涩,我拿了小手枕转身出去,看见院子里的人已经站满了,方圆好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
他们相互寒暄交谈着。
“老爷子这事可真不赖,没病没疼安安稳稳就去了,也没叫他家儿子操心,还等到长了一岁满了八十才走,儿孙孝顺又能干,圆满啊。”
“现在村里都只剩些老人,再说这年一过,全村人都要搬到镇里新修的楼房里,以后再也不会没地方看病喽,老爷子可真会挑时间啊,走得功德圆满,好啊……”
我的目光移向院子里那棵枣树,不知道是冬天的缘故还是什么,秃秃的枝干,挂着能数得见的几颗干枣,有些萧凋。
没了那年饱眼的红。
“丫头,真想学中医的话爷爷教你怎么样?”
那年我拿着小秤在爷爷身边悠荡了十多天,他终于开口问我,一脸严肃。
我飞快点着脑袋,就怕爷爷反悔。
“中医讲究个望闻问切,治病治根啊……”
“我先教你诊脉,要用三个手指,知道吗丫头?”
“寸关尺,浮中沉……”
“药分四类,寒热温平。诸药赋性,此药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
不晓得爷爷在念叨些什么,我只会跟着嚷嚷两句“寸关尺啊!浮中沉啊!”
我念得抑扬顿挫,他乐得前仰后合。
后来爸妈说接我去市里,爷爷知道了只一个劲地说好,叫我一定好好读书。
“爷爷,您什么时候有空就一定要来市里陪我玩啊!”
爷爷连连点头,却从没来市里找过我。
我也不怪他,因为我知道原因,爷爷说了,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我回到窑洞里,将钥匙放在柜上,听着他们的谈话。
“老头子倔啊!叫他跟我们一起去市里过好日子,他非要在这村子里守着,说什么等村子里的人都不需要他时他再乖乖跟我走。”
“这可好,穷了一辈子,这几年我好不容易有些钱了,想孝敬他,却一天好日子也没让他没过过……”
四十多岁的叔叔,突然哭的像个小孩,周围人谁都不上前去劝,任他哭任他说。
原来,这秘密叔叔也知道。
我没再在窑里呆着,出了大门外,爷爷家在山顶,一眼能望得很远,比住在山腰的我家能看到的景色好得多。
当然,这也只是我当年脑海里的印象。
如今望去,只有数不尽的秃山,满眼黄土,说不出的荒凉。
但谁知道明年这里的景色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吃过饸烙面,唢呐已经吹了起来,山间荡着回声。
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唢呐吹一生。
从村头吹到村尾,从山上吹到山下,用山里人的独特方式告诉山里每一棵草木,村里每一户人家,看了几十年病的老头子,真的走了。
他圆满地完成了属于他的使命,圆满地走了。
我知道他最后的愿望,我也知道这冬天的秃山一定还会再绿。
使命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