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谣看见一片森林。
嗯。
天气好的有点过分了。
太阳打满了‘绿墟’近三千里的树林,还有一望无垠的土地,将金黄洒在灰土,白瓦,和绿荫上。
巨大的阴影被强光逼退,众多古藤木搭建而成的建筑在此时显现出它们的轮廓,古老却又肃杀,地上早已长满杂草,混着动物和爬虫们的窝,还有不知食性的细小蘑菇。
这里看上去像是荒废了千年之久。
若不仔细去观察,甚至会认为面前的建筑群只是北方特有的心叶树大量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小森林,而那些类似于屋宇的模样不过是这种巨大树木的枝和根罢了。
——但其实它们却是神庙。
三颗樱树将一个卵石摆成的小水池围在当中,尽管相较于南方的樱树,这三颗已经大的过分,可是长在这心叶树聚集的地方,未免太像一群壮汉中混进了三个幼童。
池子里盛着满满一池清水,上面除了漂浮着些许的樱花花瓣,再无其余别的东西,清澈见底。
周围残破不堪的神庙,树林,土地和这个小池子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对比。
如果说一个是将死,那么另一个就是新生。
在这太阳是奢侈品的地方。
“娘……”
“不要动!”
水从苍白手指的缝隙中流回池子,那是一双,不能称之为‘人’的手,或许爪子,更加适合。
它正在喝水。
阳光从天而降,即使头顶有着樱树茂密的树叶,它们还是想方设法的从那些间隙中穿出来,打在池子边上正在咕咕喝水的东西头上。
残断的角融入了环境的死意,从喉咙里呛出的水和‘它’呼出的热气却带来了生气。
四周回荡着这东西的咳嗽声。
在这太阳都不该出现的地方。
…...
所以才说天气好的过分了。
鹿谣沉默不语,自打入了秋,朝歌城半年之内都少有这样的艳阳天,比起延绵不绝的森林,错综复杂的深巷更钟爱于青苔和蜗壳。
樱花树煞是好看,只是红楼纪的天劫带走的不只是飞鸟鳞蛇和枝角鹿这些种族,六红将号称白王以下世间最强,除了樱阁别无二家,可像他们这样的存在仍留下了传说和传承在云泽的大陆之上,但是——
樱花树没有。
樱陆曾遍地种满了这种植物,它是红楼纪元最为明显的象征之一,白王登临帝位后,曾下令在樱阁附近造出一片樱花的森林,如此庞大的数量,按道理说不可能因为天劫而完全绝迹,可这种植物偏偏诡异的就像是白王的陪葬品一样,它们的王驾崩死去之后,这种树也亦然死去,一木不留。
鹿谣已经察觉到这是个愚蠢的梦境,这些心叶树产自北方,独木成林高可通天,鬼影森林的故事中,那些会唱歌吃人的妖树指的就是它们,可只有真正了解极北之地的人才知道,在北境心叶树就是神明,想要躲避风雪中的那些可怕的怪物只能依靠心叶树,这就是为何每一个北方部落的种族旗帜上,都带着心叶树图案的原因。
鹿谣向前走了一步,回头看身后那个金橙色眼眸的孩子和他的母亲,池边的怪物仍旧咳嗽不停,许是呛得厉害,不停地的用爪子撕扯着周围的草地,那对母子一动不敢动,时至今日,鹿谣还是能闻到那股发自灵魂的恐惧。
“荒唐……”噗通的水声响起,鹿谣毫不犹豫的跳进了那方小池之中,周围的画面迅速变化,由白转金转灰转黑最后化为一片猩红。
……
漫天大雨……
鹿谣习惯性的闭上右眼,抬起头来感受雨水淋在脸庞上的阵阵刺痛和冰冷感。是了,这才是朝歌城,大雨绵绵,连月不开,那高耸的城墙之上站满了灰色的士兵,水流没过膝盖,无数流民就如河中无可依靠的漂木,只有灰色,寂寞,冰冷的大海才是他们的归宿。
“求您了!至少让这孩子……至少救救他吧!!”
风雨欲来,更为可怕的东西也欲来。“退后!所有人退后!接天府千里加急,山洪即至,且城中人患已满,府君有令,即刻起关闭城门,城外所有流民自寻避难处!”守城将领冰冷的话语如同寒冰,一字一句的宣告了城外流民的死刑。
“朝歌要放弃我们吗!”
“不要啊督察大人!我不想死啊!”
“求求你们再延长时限!还有这么多人没能进城啊!”
“别管那么多了!快冲进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快跑!快跑!”
流民们开始暴动,迎接他们的是箭矢,城头上那些士兵们手持弓弩,训练有素的轮流放箭,不一会便横尸遍野,可笑这些帝国的子民没有死在战场之上为国捐躯,倒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大人!这条项链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求求您了!至少让这孩子进城吧!求求您了!”
局势到了这种地步,犹豫便会即刻败北,私瘦贿赂乃是重罪!奈何那项链上的纹路和宝石实在精美,是个人都会起恻隐之心,守将一把夺过项链,刚准备伸手去抱那个金橙眸子的孩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喝——即刻关闭城门!
上司提剑掠阵,守将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私自捎人进城?当即扔下那对母子不管,三步化一步的往城里跑,恕不料裤腿被人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大人!求求您救救他!只当是行善积德立碑筑塔!求求您!发发善心吧!!!”
那女人展露如此柔弱的一面,这是身边那孩子从未见过的景象。
“放手!!”守将怒斥,时间紧迫,再不归队可能连他都要被拒之城门以外,山洪即至,不进城只有死!况且若是让上面发现自己收了东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守将混乱中,当即顾不得那些礼义廉耻,拔刀就砍。
“不要!”
这一刀砍的不是女子拉住裤腿的手指,而是那名目光呆滞尚且年幼的孩童,此招出自赵家龙将赵羡君,名曰攻敌所必救,守将眨眼间手起刀落,只听闷哼一声血肉齐飞,那孩童仍旧是孩童,一根头发也没少,只是那女子应声倒地,大口大口的倒灌着空气。
这一刀砍的实在,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
风雨欲来,风雨已至,守将扔下刀落荒而逃,女子捏了捏孩童的脸蛋,慌忙将一把精致短刀系在他颈上,张口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能如愿,金橙色的眸子望着远方遮天的大幕,认命般的闭上了眼。
……
……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这人穿着一身有些上了年头的道观服,背后用狂草写着‘星见’两个大字,笑起来很是好看,给人一种和蔼亲昵的感觉。
“你的眼睛好生漂亮,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鹿谣猛的坐起,熟悉的床榻,外面灰蒙蒙的,这场雨似乎停了,大黑鸟站在窗沿,一对赤红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它的主人,许是饿了很久,眼神中的怨念不言而喻。鹿谣没好气的笑了一声,捂着后额从床上爬起来,能把自己完好无损送回家的,朝歌城里大概也找不出几个,鹿谣懒得想,这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找到刘将军问过便知。鹿谣麻溜的穿上衣裳,肚子咕——的叫起来,也还算应景。
“走吧,整一顿去。”大黑鸟啊的欢悦一声,飞到鹿谣的肩头,鹿谣弹了一下它的喙,骂了句调皮,临出门前望见家中案台上摆着一本老书。
书名为《杀人》,第一行写着——
梦是一种变相预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