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院子，张复礼将这个熟悉的地方，重新打量了一番。九年过去了，听雨楼的景象依然如故。花台间，山茶树依然碧绿；小路上，打扫得干干净净。沿墙的一排芭蕉树虽然枯槁，树下却拾掇得干干净净。这里全然不同于芳草第那样的凄凉景象，似乎随时在恭候主人的回归。
在门子的带领下，张复礼进到空无一人的客厅。这里，是他与娄听雨排演《武家坡》的地方。他环视着客厅，一件最为熟悉的摆设，映入了他的眼帘，当年他送给娄老太爷的寿礼──浦阳菊花石雕，正摆在大厅的显眼处。单从这一点看，老爷子对女儿的出走，仍然是留有余地的。张复礼心中变得踏实了。
一声咳嗽，娄汉祥从后堂来到了客厅。老岳丈的到来，顿时使张复礼手忙脚乱。他不由自主地看了老岳丈一眼，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全然不像一个年届古稀的老人。他那红润的脸膛上，神情严肃、凝重，却并没有多少怒气，顿时便使他的紧张情绪解除了大半。
“小婿张复礼，见过岳父大人！”张复礼双膝跌跪尘埃，连连叩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娄汉祥没有立即回话，只是不停地捋着下颚的胡须，叫张复礼捏了一把冷汗，好不容易才听到他的声音：“怎么？回来这些日子了，也不来见我。莫非是不想来见我？！”娄汉祥一开口，便似乎有点儿咄咄逼人。
“小婿不敢。只因路途受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这几日病体稍有好转，便来看望岳父大人。”张复礼低着头，向老丈人解释。
娄汉祥接过下人递上的水烟袋，抽了一口，说：“昨天好象是去到龟山，看望那个坤角了吧！”
张复礼立刻感到张惶失措，自己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没有来看他，而先去上坟，是对他的不敬。张复礼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他的说话。正在这时，娄汉祥又开腔了：“去看那个坤角并没有错。人死为大嘛！先去看她，也是对的。她毕竟与你夫妻一场，还为你生了一个女儿。”
听了这话，张复礼立刻轻松了许多，可他仍然说：“这都是小婿忽略了尊卑二字，岳父大人宽宏大量，不加见责，小婿感激万分。”
娄汉祥看了一眼跪在跟前的张复礼，说：“起来吧！看来你还没有完全康复，起来坐下说话。”
张复礼从地上起身，在娄汉祥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而后又立即起身，毕恭毕敬地对老丈人说：“初次前来拜见，备办了一点儿薄礼，您老人家又发话，说不让带──”
“送礼做什么？有什么张扬的？还嫌我这张老脸丢得不够呀！”娄汉祥的话语中，似乎还心存怨气。
张复礼咀嚼着老丈人的每一句话。老爷子虽是仍存恼怒，却是并无大碍的。为了让老爷子消气，他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当年的事情，都是小婿大胆妄为。小婿特来请罪，听凭岳父大人发落。”
“唉──”娄汉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必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听雨从小被我娇惯。她的任性，我是最清楚的。她同你一起私奔去镇江，你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一切，全都是她的主意，你照实说，是，还是不是？”
张复礼低着头，没有回话。他不敢照实说。
“照实说，是，还是不是？”娄汉祥再问。
“爹！”张复礼审时度势，认为可以改口称呼了。他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久了，谁的主意还不都一样。这次回汉口，听雨让我给您带来点小礼物。”
“不是说不让你带礼物吗？怎么不听打招呼？”娄汉祥似乎有点儿生气。
“爹！您放心，这个礼物是不碍事的。”张复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怀表，双手呈送到老爷子的手中。表里发出的“嘀嘀哒哒”响声中，他指着那金表说：“这金表出在瑞士国，表壳是纯金，一共才出了五百只。五年前，有一个意大利商人回国，听雨想到了您，便托他买一只欧洲最名贵的表，作为给您的赎罪之礼。那意大利商人选来选去，便为她买来了这只表。早想给您送来，可又一直没得勇气，这次我带了来，请您笑纳。”
娄汉祥拿着金表，放在手心里掂了掂，仔细端详着，好半天才说话：“这金表想必是很贵的吧！”
“听雨说，她知道爹爹喜欢表，再贵她也要买。”张复礼说。
“这丫头，想用这金表封住我的嘴巴，等她回汉口，我照骂她不误。”娄汉祥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他将金表揣入了怀中。
“爹爹骂她，骂复礼，那都是应该的。”张复礼立即顺着娄汉祥的话跟进。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硬纸板的折子，打开来，现出了照片──他在镇江的全家福。他毕恭毕敬地把这张照片递给了老丈人，说：“爹，这也是听雨让我带给您的。镇江有一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照相的技术比英国人还要好。这张我们一家人的照片，就是在那里照的，您看看，照得怎么样？”
娄汉祥接过女婿递上的照片，仔细地端详着。那照片上的张复礼和娄听雨，带着他们的四个孩子。夫妇二人喜笑颜开，四个孩子活泼可爱。这时，老爷子似乎有点儿激动，昏花的老眼里似乎渗出了泪水。张复礼也凑上前去，指着照片，向老爷子作介绍：“这两个大的，是一对双胞胎，都是男伢。大的叫玉麒，小的叫玉麟；这两个小的，都是女伢，大的叫玉鸾，小的叫玉凰。”
“好！好！”娄汉祥不住地点着头。他眯起眼睛，看着那照片上，女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慰。他甚至想到，若是听雨留在汉口，她的日子不见得有今天这样舒心。由在她去吧！老天爷把每个人的命运早就安排好了，女儿命该跟着眼前这个湘西油商过日子。尽管当初娄汉祥因为听雨的私奔，也着实难堪了好一阵。然而，纵然有天大的事情，也终归已经过去，这件事在人们的记忆里，或许早已经被遗忘了。如今，听雨儿女成群，日子和美，对他来说，也总算是些许的安慰。无论如何，听雨是自己的骨肉，即是看在她死去母亲的份上，也应该原谅她这一回。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从里屋出来，在娄汉祥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话。娄汉祥笑着看了女婿一眼，对那人说：“上菜吧！给姑爷接风。”
张复礼回到汉口，转眼半个月。动身回镇江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便是去见英国商人詹姆斯。在镇江，“顺庆”的生意虽然做得不错，但都是内销。那里的洪江油商，倚仗着“洪油”的品牌，与洋人的生意做得红火。他隔壁的一家洪江油号，就把桐油卖给了德国人。日本人采购桐油的数量，更是大得惊人。张复礼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做成外销生意。那些洋人采购桐油时只认“洪油”。尽管“洪油”的价格比一般的桐油要高出一两成，洋人还是照买不误。其它地方的桐油，他们从不问津。张复礼也曾拜访过一些洋行，想揽点洋人的生意。当洋人听说张复礼桐油的产地是浦阳，便没有了下文。到目前为止，在和“顺庆”做生意的外商，还依然只有汉口的詹姆斯。詹姆斯一家和“顺庆”有着至为密切的联系。小芸过世时，他和夫人露娜还来到芳草第吊唁。张复礼这次回到汉口，怡和洋行是他一定要去的地方。
张复礼在张复万的陪伴下，带着钰龙，坐着马车，前往英租界看望詹姆斯。进入英租界，不远处便是詹姆斯的公馆，张复礼忽然有点儿紧张起来。老天保佑，这个英国佬，千万莫当着钰龙的面，抖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让他下不来台。张复礼没料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糟。在詹姆斯烧着壁炉的客厅里，他们见面了。这个英国商人和他一见面，就哪壶不开提哪壶，朝着他的痛处死命地戳：“好你个‘乐不思蜀’的张老板，人死了你都不照面，露娜在小芸的灵前许了愿，见到你，她要和你没完。”
詹姆斯的当头棒，令张复礼尴尬万分。他连忙说：“小芸过世，惊动了先生和夫人，前往吊唁，我是特来登门道谢的。咦！露娜夫人呢？”
“算你运气好。她不在家，去参加一个夫人聚会了。”詹姆斯绷着脸说。
张复礼不想再提这码事，把詹姆斯拉到一边压低嗓门说：“请转告尊夫人，中国有句俗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请女权主义者多多见谅。拜托了！”
“好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预言没错吧！芳草果然变成荒草，枯萎在了寒冬里……”詹姆斯喃喃地说。
张复礼将钰龙介绍给詹姆斯，转移话题：“这是犬子钰龙，刚从湘西来。快来见过詹姆斯伯伯。”
张钰龙对詹姆斯深深一揖，说：“小侄钰龙，见过詹姆斯伯伯！来的时候，娘特意叮嘱钰龙，代她问候詹姆斯伯伯，露娜伯娘。”
“你的露娜伯娘也非常想念她。她每年都给我们带来很多非常好的礼物，我们非常感谢。”詹姆斯说着，招呼客人坐下：“坐！坐！请坐下说话。”
张钰龙说：“湘西是山野之地，我们带来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山货，让伯伯，伯娘见笑了。现在正是出冬笋的季节，我就顺便带了点冬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