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洪玮只是一时激愤,并不是真的对自己恨之入骨。
潭小灯决定利用这一点。
夜里趁大娘睡着时,她故意掀开半边被子,春寒夜冷,冻得她瑟瑟发抖,再冷,她也忍着。能不能出去,完全靠这一招了。在大娘开始扭动身体即将醒来时,她拉过被子蒙在了身上。
吃早饭时,她如愿以偿,头重骨酸,咳嗽流涕。
“发伤寒了?”大娘丢下碗筷,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潭小灯不答,越发咳得厉害。
“少爷,少爷,灯小姐发烧了!”大娘喊道,慌里慌张奔出去。
洪玮一阵风似的进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真的发烧了。”
“少爷,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孩子小,耽搁不起……”
“去,让高进把叶大夫请来。”
他们的话语,越来越模糊。潭小灯恹恹趴在桌子上,只感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自己的发烫的手,洪玮似乎还说了什么,如烟雾一般消散了。
等潭小灯醒来时,额上敷了一条冰凉的湿帕子,房间内飘荡着淡淡的药香,看来大夫已经来看过自己了。她暗自后悔,自己不该睡着的,居然错过了一次很好的求救机会。
“醒了?你可把何嬷嬷吓坏了。”洪玮撩起帐子,把药碗端了过来,“先喝药?”
药很苦,潭小灯刚含了一口还未吞下,恰好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根本来不及低头或者转脸,药液从嘴和鼻孔喷涌而出,喷了洪玮一头一脸。
“对、对不起!”潭小灯道。
洪玮脸上挂着药液,一言不发,抽出一条帕子,递给潭小灯:“擦擦。”
潭小灯诚惶诚恐,拿过帕子,探出身子,要擦洪玮的脸。
“擦你自己!”洪玮退后几步,把药碗搁在桌上,喊道:“何嬷嬷!”
何嬷嬷一进来,洪玮抛下一句“你喂”便大步离开了房间。
直到那天傍晚,他再未出现。
何嬷嬷劝潭小灯多吃东西,肚子暖了,身子才会好起来。
潭小灯不想吃,轻轻摇了摇头:“洪少爷呢?”
“他看小姐去了。”
想必此刻洪玮又是抱着许小姐的灵牌喃喃自语,潭小灯心头一阵黯然,忽然道:“他那么喜欢你们小姐,为何落得这样结局?你们小姐临终前,可有原谅他?”
“有、有,不,我们小姐根本就没恨过他,为何要原谅?”语出突然,何嬷嬷也有点错乱。
“那你们小姐为什么不许葬入洪家祖坟?”
“那是因为——嗐,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做什么?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何嬷嬷站起来,看样子想马上离开。
潭小灯立刻道:“你应该看着你们小姐长大的,难道真要她死后不得安宁?洪少爷这样折腾自己,只怕也熬不了多长时间,那时候他见到你们小姐,你们小姐肯定埋怨你们没照顾好他!”
何嬷嬷停住了脚步,脸上红红白白变幻不定,良久,她一声长叹,道:“我们小姐留下这么狠心的遗愿,本来是想少爷恨着自己,往后就会好好过日子,谁知——”
“打了个死结,洪少爷怎么放得下?若是你们小姐有什么事情都敞开来说,两人过上几日舒心日子,就算死,都没有遗憾了。”
“不是我们小姐不想,是、是——老夫人逼她的!”
“老夫人逼她?”
何嬷嬷也许被憋得太久了,对着一个小女孩说开了头,便再也止不住了:“老夫人带着两个小妾,跪在小姐面前,求她放过少爷,替洪家留个后。”
“这个你之前说过了。”
“不只是那样——老夫人带着小妾到小姐面前,送给小姐两瓶花露,说什么少爷虽然口口声声一心一意爱着小姐,其实到了小妾房中却很欢喜,嫌弃小姐一身药味。小姐气得半死。逼着小姐拿去世的娘发誓,”
“她明明在撒谎!你们小姐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听的。”
“若是换了平时,自然听不进去的,可小姐卧病在床太久,本来就在意自己身子病弱,一身药味四个字,真的捅进她心窝里头了!”
“这也奇怪,许家怎么说都是大户人家,老夫人为何这样逼迫你们小姐?”
“据说少爷本来就打着冲喜的旗号说服老爷太太的,老爷太太心里另外还有一门好亲事,本想着小姐时日无多,等小姐一死,便续娶。谁知小姐进门后,又挨了好些日子,那家人等不及了,要另择人家,洪家老爷太太便撵着小姐去死,好早日迎那家小姐进门!”
“砰!”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洪玮失魂落魄走进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她从来不说?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说?”
他想过许多瑟瑟怨恨自己的理由,却没想过自己慈爱的娘亲在背后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情,除了成亲当晚,娘亲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是说瑟瑟的好话,要自己多体谅她病弱力衰,多体谅她敏感悲观。
而瑟瑟居然那么骄傲,从来没有向自己透露过半句!
何嬷嬷显然也被吓住了,呆了好一阵子,才道:“小姐不许我们说。她一直都不许我们喊你姑爷,你没发觉吗?”
“我、我一直以为她生我的气,闹别扭……原来,都是我的错!若是我没有娶她进门,她还可在许府安静度日,也不至于那么早——”他双泪纵流,一拳狠狠砸在桌上,茶壶茶杯骤然跳起,落在桌上,叮当作响。
潭小灯看着这个伤心到几近疯狂的男人,想出声,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安慰都是多余的。
他亲手给自己的心上人挖了坟墓,兴高采烈地迎她进门,送进坟墓里。
“瑟瑟,瑟瑟,你放心,你放心……”他喃喃念着,眼泪大滴大滴滚下,打湿了衣襟。
潭小灯真担心他会心碎而死,暗暗后悔自己揭开了丑陋的那一幕。
后来,她得知洪玮选择了剃度出家,才真正后悔不迭。
如果自己不曾问起何嬷嬷,时间久了,再深的伤口也会渐渐愈合,再大的遗憾也会渐渐消散,洪少爷会放下,会按照父母意愿再娶,会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