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的别墅建在半山腰,山路平缓而宽阔,安明月坐在车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快速后移的常青树,一排排修剪得像士兵一样整齐,上面带着点残雪,在微弱的日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斑,跳跃的。
远处的山上杂乱生长着掉光了叶子的大树,有的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想来春夏时节,必然是遮天蔽日,郁郁葱葱。
时家二老也默不作声,一车的人各怀心事。
十多分钟后,车开进了别墅的院子里,大门是欧式的黑色镂空铁栏门,建筑是西式风格,一路上喷泉,游泳池,拱门回廊,修剪整齐的草坪一一闪过,安明月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心思细看。
车一停,就有人小跑着过来开门,一叠声地叫“先生,太太”,时非爸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算是应了,时非妈妈更是理都不理,下巴一抬,趾高气扬地走进去了。
跟在后面的安明月哑然失笑,谱摆得太大,似乎穿越到了民国时代。
他们待明月却是客气的,甚至带着殷勤和讨好,一楼大厅金碧辉煌,铺着厚而松软的地毯,高高垂下的水晶灯,璀璨生辉,安明月简单寒暄两句,直接跟着阿姨上了二楼。
时非的房间很大,拉着厚厚的窗帘,阴暗而清冷,时非蜷缩在大床的一角,听到有人进来,非常烦躁,说:我说了多少遍,不吃,不吃,不吃!
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阿姨吐吐舌头,悄悄掩门下去了,安明月百感交集,并不言语,而是慢慢走到了床前。
时非很生气,回头想发火,却一下子愣住了:安明月素白着一张小脸正站在他的面前,眼睛里水盈盈的,都是泪光。
时非怀疑自己在做梦,小声地试着叫:明月。
安明月眼睛里蓄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了,这段时间的焦急,忐忑,煎熬,猜疑也随之喷薄而出。
时非急忙探着身子去拉她,够不到,不由地疼得“哎呦”出声。
安明月急走两步,扶起他,哽咽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时非有点赧然,摸摸脸说:这几天忘记刮胡子了,是不是很憔悴?
安明月说不出话来,岂止是胡子拉碴,整个脸颊都陷进去了,人瘦得简直有点脱形,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她叹口气:多大点事,还值得你效仿罗密欧朱丽叶!
时非知道她说的是从阳台往下跳的事情,有点不好意思:本想顺着管子往下滑的,他们大惊小怪地一叫,手松了,那么倒霉就把腿碰到了,其实并没多高。
他叹气:是我没用,弄巧成拙,这下反而称了他们的心,把我的手机,卡,证件全都拿走了,我这心里是真着急,不为别的,就是担心你......
突然回过味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安明月:你爸妈带我来的。
时非大为惊讶:他们?有没有难为你?!
言语中满满都是紧张。
安明月摇头,她轻轻拉起了时非的手,他立刻反手握了上去,十指交缠,说:明月,这段时间你一定捱得很辛苦吧!
安明月不说话,只是哀哀地看着他:后悔吗?
时非大力摇头:从来没有,我只后悔自己没用,未战先败。
安明月低头: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都这个年纪的人了,怎么过不是过,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时非身体一僵:你对我没信心?
又颓然低头:难怪,是我没用!
安明月不忍,正要说什么,他突然又开口了,声音低而沉:你大概不知道,我打懂事起就看不上我爸我妈,本来挺普通的生意人,突然挖到了矿,一下子就抖了进来。有钱就有钱呗,还非要往不属于他们的圈子挤,太迫切了,样子就难看了。
他们带我去应酬,拿咖啡杯里的勺子舀咖啡喝,刀叉用得丁零哐啷响,人人侧目,有人背后笑我们暴发户,有人当面就翻白眼撇嘴,他们却像没有看到一样,腆着脸义无反顾地往前扑。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吧,特别受刺激,一门心思地约束自己,谨言慎行,唯恐被人笑了去。
我提着一口气,事事争气,终于可以在各个场合如鱼得水,他们却还是那副模样,我一度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关键时才发现他们扮猪吃老虎,看似放权给我,其实事事都握在自己手里。
我听话时还是风光无限的时公子,不听话就立刻打回原形。我如果现在执意脱身,真的是一无所有......
安明月很想说:我不在乎
又悄悄咽下去了,因为她知道时非在乎,非常在乎。
她想一想,说:你应该听说过这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咱们其实遥遥相望就好!
时非激动起来,他说:什么意思?你宁愿和我老死不相往来,都不肯和我厮守吗?那个名分对你就那么重要?
急切中带着点质问,安明月心一寒,手就松开了。
她问:黎嘉宁真的是你派来的说客?
时非喃喃道:不是,但是我没有强拦,也许我心里其实也渴望能两全其美的。
“两全其美?”安明月重复了一遍,神经质般笑了,笑声里满满都是讽刺。
时非痛苦极了:不是我舍不得放弃这些,但没这些我还有什么可以让你仰望,可以让你留恋的呢?到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什么都会被磨光的。
安明月久久没有说话,良久,她才轻声说:你说的对,这其实也是我想说的,都别挣扎了,这人间不值得,留个回忆多好!
声音轻而飘忽,听到自己耳朵里,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不!”时非握紧她的手,焦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
他声音一低:或许你给我点时间,等我羽翼丰满了,有能力给你遮风避雨时,我一定会去找你。
安明月脸上的迷惘和挣扎突然消褪了,她站起身来,礼貌而客套地说:别说傻话了,好好养着,别想太多了,祝你早日康复!
力气突然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挺直了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时非心如刀绞,一句“明月”含在嘴里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资格去留她?!
安明月悄悄地阖上门,来时虽千头万绪,但还有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在燃烧,现在却被时非亲自吹熄了。
她不怪他,他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他的方法也许也是能想到最理智的方案,可为什么她心会那么痛,痛到简直不能呼吸,痛到她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她一步步走回一楼,一圈人正严阵以待地等着她,除了时家二老,居然还有黎嘉宁。
她穿着一袭宽松的丝绵袍子,灰蓝色的,雪白的脸孔,大红唇,正咬着一根细细的香烟,和安明月眼神一碰,她立刻点头笑了一下,很有礼貌的样子。
时家二老却无此雅兴,他们紧紧地盯着安明月的脸,迫切地想看出些端倪来。
安明月心如死灰,只想早早了事,她缓缓坐下,淡淡地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了,静到能听到院子里融雪的滴答声。
安明月说:在座都是明白人,我不妨把话说透了,刚才星仔的事情我没给时非提,也不希望你们提,这样对大家都好。
时非妈急了,刚要开口,时非爸一把拦住,眼睛看着安明月:让安小姐把话说完。
安明月说:如果就此打住,时非肯定不会再往下闹了,我保证和他一刀两断,再不来往。可如果他知道了星仔,恐怕要和你们闹个鱼死网破,其中利弊,在座各位不妨衡量一下。
黎嘉宁一滞,烟灰扑簌簌落了下来,差点把袍子烧个洞来,她顿时一阵手忙脚乱。
时非爸思量了一会儿:星仔终归是我们时家的血肉......
安明月笑:对,就算他养在我身边,也一样是你们时家的骨肉,跑不了的,如果你们愿意,欢迎随时来看他,等他十八岁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自己做选择。
时非妈还想说什么,安明月赶紧又加一句:如果你们非要逼我,我们母子也只能再次消失,到时候时非肯定破釜沉舟,和你们彻底翻脸,那才是鸡飞蛋打,时老先生是生意人,不会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牢牢地盯着时非爸,全身突然散发出不容忽视的气场和压迫。
时非爸妈还在迟疑,安明月却霍然起身:该看的人我已经看过,该做的交代也做了,告辞了!
时非妈有点不敢相信: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冷明月凄然一笑:我当然有想要的,可惜你们给不起!
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屋子面色各异的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长长的山道逶迤盘旋,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安明月带上帽子,围上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依然觉得寒气和山风像刀子一样割在皮肤上,手脚都是僵的。
她呵着白气,一步步往前走,路上只有她一个人,间或有什么不知名的鸟突然“呱”地一声飞过,更觉空旷孤寂。
她一人走在这寂寞的天地之间,刚打完一场仗,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莫名亢奋,她一边吭哧吭哧往前走,一边给自己打气:伤口总会结痂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突然,一声嘹亮的汽车喇叭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安明月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辆香槟色的跑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窗户打开,黎嘉宁探出头来:上来,我捎你一程!
安明月踌躇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拉门进去了,里面暖气开得足,暖融融的,她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黎嘉宁从前面扔了一包抽纸过来,略带嘲讽地说:时家人就这点不地道,用得着时视若贵宾,用不着了,连送客这个最基本的礼貌都假装忘了,我黎嘉宁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看不过去!
安明月有点意外,说:谢谢!
车内一阵沉默,等车往前滑行了一段,黎嘉宁才开口:知道吗?时家这俩老狐狸把什么都盘算进去了,好处想要,体面的媳妇想要,孙子想要,儿子的心情也想照顾,为这个没少和我较劲,不想你兵出奇招,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哈哈!
黎嘉宁痛快极了,哈哈笑出声来。想来平时没少吃闷亏,此刻才如此幸灾乐祸,扬眉吐气。
安明月一愣:我没有什么招数,实话实说罢了!
黎嘉宁:我知道,无欲则刚呗,你没有企图,自然战无不胜。
安明月抿抿嘴,不说话,心想:果然是个通达的。
黎嘉宁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说:既然你是个有志气的,我就捎带提醒你一下,接下来时非如果没啥大动作,就会风平浪静一阵,但时非他爸妈不是吃素的,早晚还会找上门,早点做准备的好。
安明月淡淡地说:我孤身一女人,温饱都是问题,能做什么准备,不过兵来将挡,见招拆招罢了,这世间虽大,可总有道理可讲吧!
黎嘉宁觉得这个女人很奇怪,最初以为她不过是一株野草,一脚下去就踩扁了,不想一阵风吹过,她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只要沾点露水带点泥土,就能天长地久地活下去,让人不由地心生敬意。
恍惚间,安明月突然喊停车,她说:前面是地铁口,就在这里下车吧,谢谢黎小姐,祝你......不,祝你们幸福!
她一推门,就走了下去,地铁口人多,她很快就融入到喧哗热闹的人群里,再也找不到了,仿佛从来不曾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一样,但人生漫漫,黎嘉宁有种奇妙的预感,她们也许还会兜兜转转地遇到。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又抽出来一根烟,缓缓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