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架深蓝色涂装的客机降落在新广州机场的民航用跑道上。当客机的主起落架接触跑道时，机翼翼梢在雨中轻轻摆动，宛如美丽的白色鸟儿在清除翅膀上的雨珠。
伊万在飞机完成减速、滑行进入滑行道时醒来，他的手有些颤抖，喉咙与头有些酸疼，对有瘾的他而言这一长达四个小时的航班坐的并不舒服，只不过万幸的是航班没有受到这天气的影响。
“下飞机后马上买包烟去。”
在飞机彻底停稳之前，伊万便起身去拿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他巴不得赶紧下飞机，飞机与阴云密布的天空可以说是集结了他所有梦孽，不过这次稍显不同，这一次淡蓝色的月光照进了他的梦中，将一片祥和寂静带入他的意识，让伊万似乎又看到了那片星空下的雪原与森林，——虽说那里也有不好的记忆。
伊万拖着箱子沿廊桥走下飞机，身后几位年轻小姐跟着，其中的两三位似乎小声说着什么。伊万步入大厅后，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以一副诧异与惊讶的目光向他看来，而且又像雨后爬上泥潭看月亮的蛤蟆一般又多又赶不干净，光靠伊万甩袖子是根本赶不走的。伊万停下脚步，他在某一刻突然觉得在这些人里有个人在用类似雷达的东西照射他，伊万对此其实早已习惯，战争结束后来刁难他的人早已够去凑一个部队班，今天来的肯定又是那类人，只不过这一个倒挺特殊，是个在用人肉雷达的，搜索的相当精准，就算伊万钻过拥挤人群、靠人群来掩盖自己行踪，那家伙还是照样可以找到他，——用那雷达般的眼神找到他。
伊万知道的，他今天要比平常更容易引人注目一些，他自己也表现的相当不自然。
“喂？警察吗？”
“你报警干嘛?”伊万对一个看着他的人吼道：“我又没犯罪！臭不要脸的别没事找事啊小鬼！”
“算了吧伊万，我知道他不是出于恶意。”伊万此行的同伴柳德米拉劝住了他。在放那人走后，伊万叹了口气，回头看着比他矮一些的柳德米拉的蓝色瞳孔中的自己的那张如刚刚应对完赶场农民的菜市场屠夫般的脸，也算是弄明白了那人会报警的原因，不过柳德米拉似乎也如读懂那个人般读出了他的想法，赶在伊万感慨之前发了话：
“对不起，我不应该任性，选择来这里。”
“不是不是，我只是凑巧要来这里学习……学习金融而已。”伊万这话说的相当艰难，似如喉中取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个……我家里的那个家族产业现在没了继承人，我也只好好好学习财经……不对，是……”
柳德米拉静静的看着伊万，双手并于身前提着棕色的复古行李箱，弄得正绞尽脑汁编理由的伊万想当不好意思。伊万自己也明白，自己哪有什么继承家族产业的想法，他一直都想从那个家中逃出来，自己是真的为她而来，但为什么呢？自己已经与她没有任何瓜葛，现在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还是不能深交的那种，但自己会于她同行绝对不是出于友情，自己从来就不需要任何友情来安抚自己，而且老实说和她为友挺累的，也不是为了帮另一个友人，那到底是啥呢？
“算了，让我歇歇，——这一趟管它是行程上的还是适应方面的都够累人的，——你也歇歇吧，来，我来提一下你这箱子。”
“没事的，我不累。”
“真的？我看你这箱子的重量都快赶上托运行李了。”
“没事的，我已经适应了。”柳德米拉微微摇头，额头上的发丝轻轻摇曳。
“哦，那行吧。说到适应，要我这么个活的没黑没白的准大叔来适应你的上下一身白实在是强人所难。”说完这话，伊万一看这姑娘稍歪着头，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自己马上就后悔了。
“我也带有黑色的衣物，需不需要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下半句伊万没讲出来，他原本想说她像个洋娃娃一样任友人摆布，伊万最怕的就是她对他自己来这个——老实说，伊万真觉的她不值得这样。
“算了算了，越说越乱！”伊万捂着脸，生怕柳德米拉看到他额头上挤出来的汗。“我找个地方坐会儿，——我看那边有个小商店，你想买啥就去买啥吧。”
“需要我帮你买包烟吗？”柳德米拉问道，上半身稍稍前倾。
“行——”伊万这话直接卡在舌头根上，惊得他差点儿咬到舌尖：“算了！我自己有，你……你就买点儿食物吧，——我看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穷，回头进城了再买怕是不方便。”
“我知道了。”柳德米拉说完这话便前去卖东西了，连给伊万问“箱子怎么办”的时间都没给。对伊万而言，他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伊万知道柳德米拉对他的关心是出于友谊，但他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越是受这丫头的关照，越觉得自己肩上那个莫名其妙的担子越重。伊万的头有点不稳，心上也堵得慌，他认为自己有点儿缺氧，自己应该找个地方坐坐。伊万看到在一个商店旁有个木质长椅，长椅上布满深棕色的色块，似如战场上死尸堆旁被火熏黑的枯木枝，令伊万相当喜欢。伊万晃晃悠悠的快步走过去，一屁股一撒手直接坐靠在这长椅上，露出烟鬼戒烟一日后抽上烟时的爽快表情。
“干嘛呢？”
伊万赶紧从长椅上起来，他还真没注意到这长椅上还蜷缩着一个人，那人起身，头发面容一看就知道没怎么打理，像是个拾荒者，但衣服倒是不错，不够新但挺干净，应该说是个刚开始拾荒的拾荒者
“怎么啦？这大家共用的东西我还不能坐啊?”
“你没看见我正睡这儿啊？不能打搅睡觉的人你知不知道啊？”
一听对方这么一说，伊万倒莫名的来气。
“你一个人占这么多区域，明明是你不文明你还讲理了是吧？”
“我先到的!我有权睡这儿，爱谁谁管。”对方面目狰狞，反引得伊万想一拳直击对方长满胡渣的下巴。
“这是你的床是不是啊?这大厅还是你卧室、这城市还是你的房子是不是啊?”
“不服啊？想打架啊?”
“哟，来劲儿了是吧？”伊万全身鼓涨，一大团气似要从脸上炸出来。伊万左看右看，直接从一个不知名的架子上拿出个玻璃瓶子一样的东西，往一红色的柱子上一撞，给自己土法配了个匕首。“打就打，谁怕谁！”
伊万记得这个时候已经有一大群人围在他们身旁看热闹，柳德米拉有没有在当中他不确定，只知道在模糊的视线中似乎有个一身白的人想要挤进来，——唉，麻烦了。
“够了够了！”几个身高两米的保安挤了进来。“想打架自己找个小房间打，——你，跟我走一趟。”
看着保安伸出的手指头，还未冷静下来的伊万巴不得直接咬下来吞肚子里，在被保安说了一通之后伊万才知道自己惹了祸了，砸了人家的东西，还很贵，伊万消了气、感到相当惭愧，低着头耷拉着耳朵给保安牵到保安办公室去接受人家的质问。伊万在被问了五六个问题后，柳德米拉找到了他，并为他做了不小解释，保安听后，让伊万赔了钱，又让他在一份担保书上签了字，才放他走。伊万很是难受，自己又被柳德米拉照顾了一次，宛如一个小鬼躲过一大坑，笑着说自己掉不进去，嘚瑟着绕着坑跳了几个圈，结果脚一滑直接落进了坑。在进城的地铁上，伊万和柳德米拉相向而做，伊万双手搭在靠背上，翘着二郎腿东张西望，就是不看柳德米拉，而柳德米拉则一声不吭的盯着伊万，似如活着的肖像画。
有一段行程中，地铁行驶在地面上，远处城区的天空似变得明亮，照的伊万无处可躲，只能望向柳德米拉。伊万很不情愿，瞥了柳德米拉一眼，柳德米拉依旧安静的看着他，手中拎着的食品袋与行李箱，似乎不比放于双腿上的蓝色条纹烟盒更扎眼。
伊万和柳德米拉所预定的宾馆为同一家，这一次伊万抢了先，决定由自己来办理他们的入住手续，不过不妙的是前台服务员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身后的柳德米拉，说是不管什么也不同意他们入住，直到柳德米拉表明他们是各住一个房间后才同意办理手续。入住后，伊万与柳德米拉分了食物，便各自去各自的房间休息了。伊万从衣包中取出烟盒，看着窗外不远处的灰色外墙民居楼群，取出了一根烟，然后将其掰断，踩碎于脚底，那一刻伊万感到些许莫名的惭愧，却又觉发自内心的爽而痛快。
门外有人悄声走过，伊万打开门去看，发现那个前台的服务员正走到柳德米拉的房间门前，似乎再找什么缝隙，伊万叫出几声赶那服务员走后回到房间中，躺在床上，不久后就睡着了。晚上醒来后，伊万叫出柳德米拉邀她去宾馆餐厅吃晚饭，在等菜上桌时，伊万问起了柳德米拉之后的打算。
“我所带着的钱都用光了，”柳德米拉说道：“可以的话，我想去酒吧找份工作。”
伊万差点儿没把喝下去的茶给吐出来，听她解释了半天才知道是想当服务员。伊万知道自己是没法打消她的决心，便答应明天和她一起去找兼职。第二天在新广州的大街小巷中转了半天，伊万也没找出个令他满意的酒吧，——大多数的酒吧门前都有几个和柳德米拉年龄相当的姑娘在看门，衣着艳丽暴露，嘴里说着一些伊万听来相当糟糕的话，索性这些话不会让柳德米拉听红脸；有一些则和前一天伊万遇到的人持相反的态度，很是欢迎他，——当然欢迎他入门的主要还是些女性，少数则是看了他一眼，又扫了柳德米拉一眼，叫出自己的老板，让老板和伊万谈些关于人口的非法交易，伊万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不过柳德米拉这次听红了脸，伊万只好马上带着她离开。
天色渐暗，伊万决定打道回府，并打算不再同意柳德米拉的关于寻找兼职的请求，但伊万再一想后却有些不安，脑海中偶然闪过柳德米拉向他求情的画面，——年轻女孩似乎只能向自己的年长的家人求情，把自己当作她的家人或者说哥哥对待，不就又显得自己被她照顾了吗？而且自己也没有这个权利让她对自己求情。伊万叹了口气，决定试试一招，让柳德米拉自己放弃。
伊万经他们所居住的宾馆门口，一边祈求自己的另一位挚友原谅他的决定一边将柳德米拉带到里宾馆不远的一处城中村。在这村子里，伊万带着柳德米拉在一个主巷道上来回走了三遍，才找到了符合他想要的条件的餐馆。在这家餐馆之中，几个喝了酒的大叔在这里发着酒疯，不断的殴打着前来以语言加以阻止得服务员，其中的一位女服务员被勒倒在地，被谩骂着的醉汉们反复踢打，可怜的她似乎成为了他们发泄不满的对象。伊万紧握着双拳，这是他所忍受不了的东西，但他知道如果他都无法忍受，那么别人也会看不下去。
这招奏效了，注视了十分钟后，柳德米拉便起身，拖着风快步离开酒吧，伊万则赶紧跟上，脸上满是慌张，心里倒松了口气。
柳德米拉走出去没多久便停下，双臂交叉于胸前，双手紧抓着手大臂，肩有些上耸，似乎在悄悄打哆嗦。伊万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柳德米拉披上。
这下，该回家了吧。
柳德米拉刚给披上外衣，便蹲下身，半天不出个声，把伊万给吓得不轻，——自己做过头了。伊万也蹲下，稍稍靠近倾听，也没听到一点儿抽泣声，但他还是不敢去看她的脸去进一步确认。过了不知多久，柳德米拉才转过头与他说话，她的脸色有些暗淡，情绪有些低落，但眼睛依旧充满光泽。
“我想，伊万这么做其实并不是故意的吧？”
“啊?”伊万感到些不妙。
“我想，应该还有些我们没有找到过的酒吧吧……明天我们可以继续找吗？”
“……”
伊万突然积了一肚子气，他想让这姑娘挨上他一巴掌，想让这姑娘委屈的哭，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更知道他和她都是在乱世中长大的孩子……
伊万带着柳德米拉就近解决了晚餐，这一顿饭中伊万见识了自己认为最为优雅的食相。回去的路上，柳德米拉走在前面，伊万则跟在后面，他感到些许的落魄感，但又不知为何。两个人互不说话，也不向望，头上的广告牌在无月的黑夜中点亮，柳德米拉的白色长发毫无改变地反射着红红黄黄的灯光，令伊万感慨起她的固执，与穿过一切后绝不沾染上一丝尘埃的洁白。
“柳德米拉，你也看见了，想要在外面的世界里获得生计，就要对自己的尊严做出牺牲。”伊万再也忍受不下这莫名的寂寞，首先发了话:“就算如此，你也不选择放弃吗？如果你依旧选择如此，即使要出卖尊严，你也不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柳德米拉停下，但没有转身，“即使出卖我自己的尊严，我也不后悔。我相信上天终不会辜负努力着的人”
“不可能的！”伊万说话时刻意调高自己的音调与音量，显出一股父辈的凶劲儿，“上天是没有同情心的，上天要我们亡，我们就只能亡！——上天亲自书写了命运，在这样的世界中没有人可以逃出注定灭亡的命运！”
“但我心怀希望。即使上天要我亡，我也不能放弃希望。”
“我这样是为你好！我不希望你被毁灭，安德烈他也不希望！他就是因为你才选择一人前行——”
“我并不需要保护！我和大家一样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想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
话音未落，一大滩不明液体从楼上流下，正好落在柳德米拉的头上。虽说晚上的温度不低，但谁都受不起这带着恶臭的液体的冲洗，何况她这么个女人？伊万马上脱下刚穿热的外衣，盖在柳德米拉头上。
“干嘛呢？往别人头上吐！”
没有人回应伊万这声吼，伊万左右张望，看到一洗手池，便带着柳德米拉快步走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水龙头转上十圈也不出水。伊万急了，拽着柳德米拉连续跑过五条大大小小的巷子，才找到一个能用的水龙头给柳德米拉洗干净头。
印象中，伊万好像从来没洗头洗这么长时间过。
“谢谢了。”柳德米拉用纸巾擦着脸上残留的呕吐液，微笑着对着伊万说道，也是巧合，伊万借此意外，再一次与她正脸相视。
“右边脸上还有一些，——我来擦吧。”伊万觉得自己卸下了什么，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安德烈绝对饶不了我，——对了，头发还没干，坐一会儿再回去吧。话说我都不知道我们跑到哪里来了。”
“没事，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行，那我这外衣……”
柳德米拉起身，那件原本盖在头上的大衣落下，伊万弯腰去捡，抬头才发现这巷子里没有灯光，天上也没有月亮可以让地上饱尽沧桑的人们仰望，但是伊万却突然间觉得月亮并不是没有出来，而是化作一颗流星落入人间，化作人形却不改其本色，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伊万望着柳德米拉的蓝色瞳孔，觉得那是双有着可以看透世间万物却又依旧如皎洁月光的目光的眼睛。
伊万深吸了口气，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随她而来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