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了锦州学院,姬媚人一日比一日活络起来。紫烟见主子连日里粉面含笑,课业也极认真。想到或许不久,便要改了往日那沉闷不言的脾性,心里十分欢喜。见她在课室里认真写字,悄悄泡了彼岸花茶,端给她。
聂天进门见她在认真写字,笑道:“贤弟还在写?今日下午是要下学的,带回府写罢。”
姬媚人抬起头看他:“怎么今日下午是休沐日吗?”
聂天笑道“怎么会,咱们一旬一休,休沐三日。今日是知州大人有夜宴,难道你竟忘了?”
姬媚人听他提起,这才记得,抚额叹道:“我是真忘了。”
聂天一边替她收拾,一边笑着催促:“走罢,顺江楼。”
姬媚人见聂天心情很好,不料他如此看重州府夜宴。前世她便对这些官员、宴请极不上心。至地府更少与人交道,见了聂天如此重视,微微不解。
二人到顺江楼吃罢饭,回聂府换了儒衫。至酉时整理妥当,坐着马车赶往知州府。
州府门口车来人往十分热闹,三三两两皆是锦州年轻才子。入了府,正门是一块青色大照壁。转过照壁,青石板路沿湖铺去。两旁植着二人合抱的古松,湖岸边铺满青草。此外再未栽植任何,给人一派年代久远的肃穆之感。湖水恬静,彼岸似有亭台,灯火摇曳中,人影憧憧。清风拂来,带着甜香和酒气。
领路的家丁引至此,停住脚步赔笑离去。聂天领着姬媚人往前走,笑道:“知州大人极苛严的。去年有个门房引公子到了水榭,被赶出府了,说是坏了众人雅兴。”
姬媚人笑着点点头:“何大人倒是雅致的很!”紫烟跟在她身后,晓得她贵为宫主,平日也没有如此讲究,不觉鄙夷起这何大人来。
众人到了水榭,见是建在湖上的亭台。中间一处主亭,四周游廊散散连着四五处小亭。皆是立于水上,只有一进游廊自岸上引去。亭角挂着串串灯笼,烛火摇曳,飘摇不息。亭内摆着素色瓷瓶,插着时令鲜花。几上美酒佳肴齐备,三两侍女添酒换盏穿梭往来。
小亭内已聚集了些年轻书生饮酒作乐,唯有主亭空着。想必知州大人尚未至。姬媚人看着眼前略有江南风情的水榭,忽然生出些恍惚来,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南国。
聂天见她出神的望着水榭不抬步,静静地陪她看了一会,缓缓道:“知州府乃是前朝知州所建,本是江南人士。府中有些江南风格,大概是聊表慰藉吧。”说完,低声道:“贤弟从未告之愚兄,贵府何在?想来,你这样性情,怕也是江南人士罢?”
他本想说,想来你这样柔媚模样,便只江南才能生的出吧?可惜,实在不敢胡言。
姬媚人被他猜中,回过头来,定定望着他含笑双目却不言语。聂天被她一双如水眸子盯着,仿佛要沉入那汪湖里。慌忙移开视线,干咳一声:“走罢,咱们也去坐着等知州大人。”
坐了一会,何知州便来了,身旁跟了个清秀的白衣书生。聂天轻声道:“这书生倒是面生。”
姬媚人抬眼看去,见那书生面色清秀,眼波流转,年纪不大。何知州亲切的与他叙话,缓缓行来。
水榭中的人起身见礼,何知州一一环视,朗声笑道:“都坐下罢。”众人谢礼落座。何知州照例说了些台面话,这夜宴便正式开始了。
水榭中满座的书生,神思各异。中有一些自顾行乐,纵情自然,姬媚人识得是锦州学院的同窗。另有一些刻意危坐,拧眉肃颜,姬媚人知晓这便是想入州学而考不进的了。何知州浑然不知,笑问身旁的书生出个题目,大家作诗品评。
那书生略一迟疑,笑笑:“不如就以这水榭做题罢。”众人得了题,细细思考。有先得的,提起狼毫,在文案上写就。倒酒的侍女一一收上,送至主亭,夹在亭檐下的细绳上。
清秀书生待大家都写的差不多了,走到檐下仔细看去。何知州笑道:“荣儿,可有好的?”
那名唤荣儿的书生扭头笑道:“确有好的,我念与您听?”
何知州抚须笑道:“不必了,你若觉得好,便替本官请那作诗的公子入亭内罢!”
那清秀书生得了这句,小脸微红。依次阅毕绳上诗词,笑念了几个名字。
众人虽不知这小书生是谁,却也知道他是何知州的亲信。念到名字的施施然走去,与他们见礼落座。没念到名字的,有的笑嘻嘻继续把酒言欢,有的面露失望之色,何知州只作未闻。
姬媚人和聂天举步过去,福祥与紫烟面面相觑:奇了,他们家公子并未作诗啊?
姬媚人与聂天行到主亭,找了个靠边的位置。何知州抚须含笑,待侍女布好杯箸,乐呵呵道:“几位公子文才风流,本官早有耳闻。今日相邀,望大家莫要拘束。咱们彻夜畅谈,不醉不归。”
公子们举杯含笑,有几位尚未入州学的公子面上就笑的格外灿烂些,盼着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可惜何知州与众人寒暄几句,闲散叙话,却是只字不提诗文。不过问些家长里短,习性脾气。
姬媚人被问及,不好作答。只含糊说是洞庭人士,父母早逝,如今只身求学。
何知州微笑颔首,又问了她重修十王庙的事。姬媚人答言是为已逝爹娘祈福,并无它意。何知州夸她几句,又转头与别家公子叙话。众人喝到子时,酒醉散去。
过了几日,皆无异样。夜宴上被请进主亭的公子们,都得了何知州的推荐信,入了学。姬媚人每日与聂天一同去学院,一同看吴讲学摇头晃脑满面严肃,闲散得趣。
欧阳宏惦记着姬媚人,常邀她去自家宅子喝酒吃饭,顺带捎上聂天。看着笑眯眯一脸慈祥的小老头,姬媚人不敢却情。她有明月珠,喝些茶酒也无妨。可怜了紫烟,每每望着美食,还要装出一副食不下没胃口的模样。
又过了两日,正值休沐。何知州亲自下帖邀请姬媚人与聂天同赴府中赏花。聂天虽得何知州赏识,却从未接过他正式的赏花帖子,不禁有些奇怪。姬媚人自前世到如今也未接过什么宴帖,更是不明。
二人不敢怠慢,巳时到了知州府。州府家丁亲切候在门口,领着他俩穿过水榭,直往主院。
何知州今日换了身家常黑灰长衫,发束同色发带。看去多了几分儒雅,少了一些官气。姬媚人进门,他正立在园内几株海棠树下抚须品评。身旁立着个捧茶的绿衣少女,两人亲切交谈,笑意融融。
何知州见了他二人,微笑点头。那女子转过身,容貌清秀。梳着时下流行的小圆髻,绿色缎带束在头顶再垂至耳后,赫然正是那日夜宴上的小书生。聂天连同姬媚人,旋即愣在当场。
何知州见他二人发愣,呵呵笑道:“此乃小女!蓉儿,还不快见礼。”
少女桃面微红,福身一礼:“见过聂公子,姬公子。”
二人回了礼,蓉儿引他们走到海棠下石桌边坐了,福身回避。府中侍女端出酒菜,布好杯着,远远垂手站着。何知州缓步走来,三个人赏花喝酒,在这春日的午时,惬意温暖。
原来,绿衣少女乃是何知州的独女,何月蓉。如今刚满二八,性格俏皮,喜好诗词。
何知州微笑喝酒,不经意说着女儿。时不时与他二人布菜,俨然长辈对待晚辈。问了些姬媚人学院里的事情,又仔细询问聂天科考事宜。
姬媚人坐在日光下,恹恹欲睡。谎称净手,跑到园中荫凉处躲在游廊外的花藤下。静静看前院的湖水,缓缓淌过此处睡莲池。
她素来无声无息,即便立在身旁也不容易察觉。此刻便有女子压抑的笑声由远及近,到了花藤外,停在荫凉处。
其中一个笑道:“你爹今日将两人都请来了,你可看好了罢?”听声音是个中年妇人。
银铃一般的羞恼声响起:“哼,娘……不许胡说人家。”此人正是何小姐。“聂公子俊朗,姬公子挺秀,女儿更偏聂公子些。”说完,羞着笑起来。
中年妇人陪她笑完,摸着她头柔声道:“你爹说,你这样脾性,不适合嫁入官宦人家。聂举人后年科考,肯定要做大官,你这不服管的野性子却不适宜。何况聂举人尚有妻子!我看那姬公子就蛮好,父母双亡,家资丰厚,娶了你,定不敢委屈你。你爹也中意他的!”
何月蓉恼道:“姬公子有钱没人管又如何?聂公子诗画人品皆是顶好,全锦州谁不知?再说了,聂公子前月成亲,不是把他妻子丢了吗?如今也没寻到,想来早没了。我不计较他娶过亲,他也没做官。知州府的千金嫁给他,他还敢说什么?他那花钱捐出来的员外爹,极喜欢巴结咱们的,他能如何管我?”
何夫人叹口气:“依你罢,谁叫你爹惯坏了你!今日请他二人来,便是让你看仔细了,选好了。莫再吵闹,夜里天黑看不清楚。”二人左右看看无人,悄悄嬉笑走远了。
姬媚人本无意听她们说这些,奈何人已走来,说的又是这样闺中密话。她怎好显露身形,走出来叫人难堪。站起身,没精打采的穿过游廊往海棠边走去。
那日夜宴,见着小书生,她就隐约猜出是个女子。却不料,还有这选婿一出!那夜何知州总问些家长里短,今日又特意叫他俩得见玉人,可不正是打得选婿主意么?
越想越烦躁,慢腾腾走至海棠下。聂天与何知州谈笑风生,剑眉舒展,目色闪亮。见到姬媚人病恹恹的样子,奇道:“姬公子,这是怎么了?”
姬媚人见他一副眉开眼笑模样,柳眉一皱,不说话。
何知州注意到她样子有异,关切道:“姬公子可是不适?”冲远处垂手站立的侍女招招手,命人端了睡莲露与她吃。
香气弥漫开,聂天笑道:“大人好兴致,睡莲晨露也采得!”
何知州摇头笑道:“不过是小女闲来无事,带着丫鬟们趁时采的,喝了醒神补气。倒好!”
姬媚人一听是那何小姐所采,迟疑一下道:“大人,学生有些头晕,想去医馆。”
何知州忙喊人去寻医馆大夫来,姬媚人极力推辞。何知州不好劝说,叮嘱了几句命人送她出府。
聂天见姬媚人身体不适,起身陪着她告辞出府。何知州让侍女装了些睡莲露与他拿上,他也不推辞,欢欢喜喜拿了。
二人出了府,姬媚人不坐他的马车,径自往前走。聂天跟在后面,扬声喊她:“前边不是去医馆。”
姬媚人置若罔闻,走得飞快。聂天跟在她后面撵了几步,终于挡在她面前。
姬媚人见他手里还拿着个睡莲露瓶子,媚眼一沉:“聂举人,请回罢。”
聂天第一次听她如此说话,语气威严冷峻。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惊得退后一步。
姬媚人不悦:“聂举人丢了娇妻,不去寻,跟着在下做甚?”
聂天面上闪过痛苦之色,没有接话。
“好在,知州大人的千金已有意于您,择日再娶也是好的。”言毕不再看他,擦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