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衣的阎君静静坐在姬府新修的花厅里,添置的檀木桌椅散发着微微香气。手边一壶清茶,正是嫣红的彼岸花。厅中一只暗金麒麟香炉,缓缓吐着轻烟。窗外月色皎洁,映着厅中隐约的三个暗影。
姬府六月建好,王实全结清工钱,遣散工匠,赚了不少银子。亲自买了好酒好菜来谢姬公子,紫宴说公子回江南了。
聂天带着福祥也来过几回,只是被老王头挡在门外。就是进去了,紫烟一丝好脸色也不给他,怒气冲冲直接撵人。
福祥想问,奈何紫烟一脸焦愁,就是不理他。也不告诉他们姬媚人的去向,更不说别的。没办法,只得悻悻回府。
十王庙8月中秋建好,请了新主持。又招了些小和尚,像模像样的重开庙宇。开庙当日,何知州亲自去贺,祈福烧香,还点了长生灯。
附近乡民多有瞧热闹来的,和尚们免费卜卦解签,倒也有些灵验。经幡招展,梵音绕耳,渐渐盛了香火。有近的乡邻,信那投胎转世,来世因果的或来求一求。
只是十五里外的连云观就显得香火冷清了。听说卦签不灵,香火太差,道长遣散了教众,打发了弟子杂役,闭了观门。众人传说,倒也不知道真假。有虔诚的信徒去拜,看见连云观殿宇湿冷,破败不堪,夜里阵阵鬼哭之声。自此,再无人敢去。
何知州八月差人到姬府寻了几次,也未寻到姬媚人,只好作罢。锦州学院的院长欧阳宏,亲自来探了多次,也没见着爱徒。姬府内一片悄然,全锦州都知道这个有钱的姬公子,花大银子建好了府宅,转身扔下走了。
时已九月,庭前两棵古槐绿意消退,泛着枯黄。姬府上下,孑然萧索,一片冷清。风一吹,卷起满地黄叶,漫天飞舞。门房老王头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姬府,有些落寞。向紫烟告了假,回乡下接老太太去了。
此刻,陈聚名一袭白袍,恭恭敬敬立在黑暗里。紫烟站在花厅门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阎君冷着脸,独自坐着。眼中一片迷惘,似乎在回忆。
自那日被连云子的缚魂符伤了,姬媚人一直未醒。阎君用尽一切办法,皆无法将她唤醒。探她魂魄,脉息如常,毫无损伤。然眉眼淡然轻轻闭合,就是不肯睁开,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然而,魂魄也会睡觉吗?
阎君每日守在石室,不发一言,严令陈聚名与紫烟不得靠近。俩人白日歇在窗帘密闭的花厅,夜里守在风声飒飒的槐下。如今到了九月,没见过姬媚人,也没听阎君说过话。
陈聚名4月初在破庙撞到地府老大,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不料,几日后便被阎君秘召了一回。除了严令保密,还交代他注意姬妃动静,暗中保护美人,随时上报情况,得了个通行地府的牌子。
自当锦州幽鉴以来,他也没什么大事。除了时不时与黑白无常校队一下亡魂,就是逛逛青楼,会会鬼友,写写诗画了。本来闲云野鹤一般做个自在鬼仙,逍遥快活。这下倒好,一时好色,就栽到沟里去了。
可惜,阎君发话,他不敢抗旨。战战兢兢的跟了姬媚人多日,见姬妃只是跟个奶油小生混的溜熟,倒也没什么大事。便松散了心态,自去玩乐。
半月后约了个飘香院新粉头,还没进门。见到门前车内有道人的符坠害人,出手援救。谁想竟是叫他保护的姬妃侍婢?阎君虽未叫她保护紫烟,他也不敢疏忽,输了真气救她。
只是,他在锦州也有百年,并未见过道行厉害的妖士?若说锦州有谁被他放在眼里,便只有连云观的连云子了。百姓都说连云子是神仙,他悄悄去拜会过一次。穷道士虽会制符做法,到底心肠挺好。解签算卦,施粥周济,并非歹人。
除了连云子,他想不起锦州还有谁会这一手?陈聚名不敢大意,小心揣了符,前往地府妖冶宫汇报密况。若真出了什么事,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还是小心为妙!
到了地府,无需通报。拿着牌子进了阴阳门,顺利的见了阎君。老大听他说完,接过符看了一眼。带着他立回锦州,路上只说了一句话“瑶池鲢鱼精。”
陈聚名摸不着头脑,不敢乱说话。小心跟着回来,正撞见连云子夺珠。若说刚才他还不明白,现下见着了,一下就看懂了。连云子睁着鼓泡泡的死鱼眼,贪婪的吸珠,看不懂的是傻子!
陈聚名叹了口气,微微抬头看了眼沉默坐着的黑衣人。今夜,若非地府右御史神西来报,阎君怕是不会从冰窖出来。
阎君出行本无讳忌,然地府娘娘偷逃之事不能泄露。是以,整个地府除了阎君、姬媚人、紫烟、右御史和他,再无人知晓。这右御史知道情况,还是姬媚人昏迷后,阎君差他前往地府秘密告之的。
神西一头火色长发,一身暗金便服,风尘而来。满脸肃杀的立在花厅内,汇报完了近日公务,又拣了些各殿各宫重要事件叙说,最后硬声硬气的关心了老大几句,趁着月色回了。
他一走,阎君坐在椅上没有挪过半步。陈聚名立在下头也不敢动半步。他不发话,紫烟想去看姬媚人,也不敢动半步。三个人立在花厅,宛如黑漆塑像。
三月前,阎君亲自发话,神西前去颁旨。命葫芦岛幽鉴替了陈聚名的职,说是锦州幽鉴陈聚名,游手好闲,为官腐败,校魂出错,不思进取,即日起免官罢职。
这下可好,往来官员对他冷淡轻贱,置之不理。就连平常一块喝酒赌牌,畅谈诗词的鬼友也对他避而不见了。除了守在姬府,到了哪儿都受不得待见。他从一个风度翩翩的逍遥公子,立刻变成了忍气吞声的闷气小子。
可是,看着老大这样子,他还是很担心地。不就是一个美人吗?这世上美人多的是了。就是没有她好看,十个八个的还不得在数量上压倒她?至于吗?
可惜,他只敢腹诽。多日以来,一心盼望着美丽的姬妃娘娘快点醒来,好早点救他于水火之中。要是再这样呆下去,他陈聚名就不是陈聚名了,直接抬到隔壁供起来得了!
“哎……”黑暗中,坐着的雕塑居然叹了口气。陈聚名立刻绷紧了神经,头皮发紧。紫烟快步迎上去,轻声问“阎君,可是有吩咐?”
刀削俊颜不答话,毫无反应。良久,恭敬立在下首的紫烟小声道“奴婢,奴婢想去看看宫主…”
无声……又坐了2个时辰,天边微微发亮。窗外月色渐隐。空气中凉意习习,冷风卷起。阎君起身抬脚出门,向着冰窖去了。
紫烟呆呆的立了半晌,转身朝着姬媚人闺房去了。陈聚名看她模样,知道这小丫头又去发呆,只作不理。
待阎君和紫烟都走了,陈聚名僵直的肩膀一塌。扭扭脖子,伸伸腿,慢腾腾的在屋中走了一来回,轻飘飘飞上了房梁。靠在梁上,掏出折扇,又恢复了他逍遥公子的做派。
湛蓝的天空,现出瑰丽的云霞,好似一幅彩晕画卷。转了半天有些累,姬媚人倚着开满荷花的水池石栏,懒懒的望着水中游来游去的各色小鱼儿。
粉衣丽人笑着看她,有些心疼道,“皇儿,累了吗?”姬媚人没有回头,点点头,“嗯。”池中的小鱼儿游来游去,十分快活。看了一会,姬媚人轻声道“做鱼儿真好!”
粉衣丽人摇摇头,“做什么都好,只要不生执念,到了哪里都会快活的。”姬媚人似懂非懂点点头,转头笑道“儿臣不会生执念的。”她样子妩媚生动,蜿蜒的青丝被微风一吹,缭缭的飘在脑后,眸中盛满笑意。粉衣丽人见了,爱怜道“母后相信皇儿。”
又呆了一会,粉衣丽人抬头看了看天,拉起还在看鱼儿的爱女小手。有些不舍的笑道“回了吧。”姬媚人点点头,正想问问,回哪去?一转头,却见母后笑着远退,霎时不见了。满园荷花俱隐,四时一片漆黑。姬媚人一惊,唤道“母后?”一翻身,坐了起来。
身下冰床寒气升腾,石室四角各嵌了一颗夜明宝珠,发出淡淡幽光。姬媚人疑惑看看石室,何时嵌的明珠,她怎不知?
而且,她好像又喝醉了……慢腾腾的翻身下床,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纱衣轻盈,青丝坠地,着了一袭绯衣罗裙。“咦……何时还了女装?”媚眼睁大,略有些不解。
因许久不做梦,昨夜却在梦中见了日思夜想的母后,姬媚人十分欢愉。笑嘻嘻的轻快走着,一边想着半月不去学院,定要挨吴讲学骂的事,一边去寻紫烟。
走到门口,正好撞到迎面一堵黑墙。姬媚人低着头埋怨,王实全何时加了隔断,也不告诉我一声?不假思索的挪向一边,却被那堵黑墙稳稳箍在怀中。
姬媚人一顿,惊慌抬头。眼前高大的黑衣人面容憔悴,紧抿着唇。紫金冠泛着冷涩的精光,发髻有些凌乱。姬媚人五尺八寸的身量,在这成熟男子的怀中,还是娇小的可怜。
男子眼中隐隐的忧伤和惊喜,让她看不明了。姬媚人神色一缓,低低道“阎君。”半晌,男子也未答她。姬媚人被他箍的难受,挣扎着想脱开,不想却被他搂紧了。
阎君下巴轻轻抵着她头顶,左手拥着她瘦削的背脊,没有说话。姬媚人被紧紧的圈在他怀中,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昨夜我酒醉了,睡过去了……”一边说一边脱出他怀抱。他二人自500年前相识至今,阎君也从未搂抱过她。一直是相敬如宾,发乎情止乎礼的。姬媚人想不通这一贯沉稳之人,怎会……怎会就逾越了?
阎君见姬媚人脱了他怀抱,呆愣愣的站在一旁。缓缓收回了手,星目扫她一眼,退出门去。
姬媚人一路疑惑跟着,外面天还未亮,正是寅时。走出冰窖,上得台阶,站在满园萧瑟的枯叶中,呆住了。
一夜睡醒,已是深秋……阎君低下头,见她小脸上写满惊讶,心中生出许多柔柔的喜意。微微勾了勾嘴角,出声唤道“紫烟。”他这冷冷一声,实在不算大。不知为何,房中紫烟却宛如炸在耳边,慌慌张张跑将出来。
姬媚人纱衣飘飘,站在朦朦亮的月光底下,有些不真实。紫烟看清了她,眼睛一痛,扑上去喊道“宫主……”哽咽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姬媚人见她哭得伤心,急道“怎么了?可是受了欺负?”紫烟拼命摇头,只是哭。
陈聚名恭敬的立在房檐下,微微抬眼打量院中之人。一袭黑衣的地府君王悄然立在姬妃身侧三尺外,俊颜平静,目色沉缓。紫烟埋在主子怀中,伤心抽泣。姬妃一袭绯衣,轻纱随着秋风与黄叶,飘然飞舞。
百年以来,陈聚名心中头一次生出了道不明的畅快和开心。直想飞身急掠,仰天豪笑。
姬妃醒来,是否代表:从前那游手好闲,逍遥自在的日子又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