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西行赴京,不敢再作停留。小心行了两月,终于到了京城。繁华难尽,歌舞声动。长安街上人头攒动,商铺鳞栉。马车转悠半日,寻了一处客栈歇下。
众人收拾停当,叫过老板问清了房契卖卖的名姓商铺。付了银子,出了门。因不识路,未驾马车。京城风气开化,街巷多华丽女妆。姬媚人与紫烟也换下男装着了女装。
做房契卖卖的老板姓黄,带着他们看了几处宅院,姬媚人都不甚满意。此来京城,聂天定会长住。必得寻个,园子清幽小院较多又不算太大的宅院。聂天一个员外家的举人,在这满地大官的黄金地界,也只算一介草萍。院子太大,往后入仕为官难免遭人诟病,院子太小,添了人住不下也不好。
这黄老板以为她与聂天是进京的夫妻,看的几处都是四合小院,只够一家子住宿,如何能买?姬媚人心思盘算,将大致样式说与黄老板听了。黄老板一拍大腿,想起一处来。
宅院是从前一个京官的别院,致仕卖了出来。通共两进院子,游廊连结,花木缠绕,碧池绿杨,十分清幽。一般的小户人家买不起,达官贵人妻妾成群,又嫌这院子小了点。
黄老板八月卖给一个白面小生,人家住了几月又卖回与他。聂天几人妆扮不像达官,像是寻常富户,他便没举荐这院子。
此时领着姬媚人寻去宅院,满园白雪,梅香四溢。自带着两户家生子,总共七口人。一姓章,一姓王,没有管事。
众人都很满意,现银交付。房契换了聂天的名字,这便买下了。聂天见姬媚人买下宅院,房契却填着他的名字,很是感动。赴京赶考的学子们,或宿在客栈,或宿在酒楼,或借住寺庙,那得他这般住在自家院里的自在闲适?
众人返回客栈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驾车回了宅院。姬媚人领着几人添置新宅的一应用具,吩咐下人打扫整理。聂天打扮齐整,带着福祥去递拜帖。
帖子是欧阳宏临行写下,吩咐聂天送与昔年同窗杨一清。杨一清,字应宁,十八岁中进士。历侍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官至兵部尚书,武英殿、谨身殿、华盖殿大学士,左柱国,太子太傅,官居一品,位极人臣。聂天知道欧阳宏举荐信是写给他,欢喜异常。
尚书府坐落在牡丹坊,门楣老旧,有些年岁。朱红大门残破斑驳,门前冷落静寂无声。
聂天一疑,兵部尚书怎会落魄至此?下了马车,整了整衣冠,小心叩门。
开门的是一个精瘦老者,面色清冷。
“我家大人身体不适,公子还是请回罢!”
“老伯,在下自锦州赶来。有恩师写的举荐信,还望老伯代为转交。”聂天见老者关门谢客,连忙道出来由,摸出书信双手递上。
老者看他一眼,关门道:“公子请稍后!”
聂天侯了一会,府门打开,老者轻声道:“公子里面请。”领着聂天穿过照壁,转去花厅。
尚书府宏伟高大,肃穆厚重。古松参天,老梁画栋。四朝元老终归显赫,门口的斑驳落寞愈发难明。
花厅内,坠地的雪丝帷幔半掩,赭红与暗金拼接的波斯地毯,金线盘成大朵大朵的牡丹。一位白发老者威严坐在上首,身旁的白鹤香炉绕着轻烟。
聂天在门口拜倒,恭敬道:“学生锦州聂天,参见尚书大人!”
杨一清抬眼打量他一眼,与信中内容一对,大致明了。欧阳宏说此人心性未明,稍有不慎便要堕入歧途。希望他能修他心性,助他入仕。
“你来拜见老夫,所谓何事?”杨一清缓慢开口,声若洪钟。
聂天一颤,恭声道:“学生特为拜递恩师书信。”
“信,老夫已经看过,你回罢!”
聂天一愣,欲言又止:“学生告退!”
老者领着他出府,聂天一路心思难安。难道他已经致仕,难道欧阳宏与他并无多少交情?
福祥见他出来,笑问:“公子,大人可会举荐?”
聂天摇摇头:“我不知。”
两个人欢欢喜喜来拜,冷冷清清归去。姬媚人见了,奇道:“怎么了?”
聂天屏退下人,道出始末。姬媚人略一思踌,安慰道:“莫要胡思乱想,你只安心读书。就是大人不举荐,你也能考个好的功名。”
聂天皱眉不语,半刻不悦道:“院长与杨尚书定无甚交好!”撩起衣摆,起身转了出去。
姬媚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院长本就不喜他,举荐信无甚用,也可想通。倒是聂天,看的太重了。
一应物件皆已置妥,重换了窗帷门帘,锦被绣枕,便显出新意来。姬媚人未再买丫鬟仆役,只在家生子中选了一个懂事的章鹤升了管事,月银5两。其余的也都酌情升了月银,有个待嫁的还额外赏了嫁妆。下人感激不尽,愈发周到勤快。
王胜、福祥、紫烟三个虽也是下人,到底是主子身前人。章鹤不敢管,他们也不拿腔作势,融洽相处下来。
一行人十月出了锦州,腊月底行到京城。岁末将至,街巷人家贴着福字喜联,大户人家挂了大红灯笼,彻夜长燃。
聂家院中池水冰冻,白雪覆盖,池边开着一小片粉色寒梅。姬媚人命人在门口挂了红灯,贴了福字。又在游廊下悬满角灯,夜风一吹,灯火摇曳,暗香浮动,如梦似幻。
聂天披着青棕色的狐皮大氅,坐在八角亭内,静静望着满园白雪。入京数日,举荐信石沉大海。杨尚书未唤他一次,也未举荐他入何处。
石桌上的美酒已经凉了,聂天举杯饮尽,目中泛出一丝迷茫来。姬媚人替他买下宅院,替他整理置备。京中不得开府,只门口悬着:“寒梅居”的匾额。隆冬梅香,墙外可闻,倒是配得。
只是,堂堂公主,怎不回宫?而甘愿与他留在寒梅居。
难道此处,她只是做的别院?
难道,她另有打算?
杨一清冷清如此,她也不疾不徐,含笑劝他安心读书。
难道,她是成竹在胸么?
聂天摇摇头,望着梅稍一弯残月,笑起来。
就算她不是公主又如何?他一拳击在胡公子侧脸时,便知她于他有多么重要?就算她不是公主,他也要与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有一天,他会靠着自己,将门口的“寒梅居”换作聂府、换作学士府、换作尚书府!
“怎么还不歇下?”一声清甜响在身后游廊上。
聂天回头笑道:“还无睡意。你跑出来作甚?仔细着凉!”起身迎上,去牵美人玉手。
姬媚人轻轻避开,笑道:“我看你坐在这里,炭盆也未燃,怕你冷了。”雪白狐皮衬着绝色容颜,美得不似人间物。
聂天收回手,走进角亭,轻声唤:“媚人。”
“嗯?”姬媚人听他怅然,轻声疑。
“以天为证,以地为媒。我聂天,对姬媚人至死不弃,永世怜爱!”青棕色的俊朗身影仰望苍穹,玉般侧脸月下迷人。
姬媚人一滞,心中酸甜杂陈。拉紧大氅,走进一步:“聂兄何须多言,既是真心,便安心科考罢!”
聂天回头,目色闪动,仔细看着她面上容色,开口道:“好!”
姬媚人低下头,缓缓道:“早些歇着罢。书册落在药王乡,明日还得去补齐了。”
聂天点点头:“我送你回去。”
姬媚人摇摇头:“我想静静呆一会。”
“那我陪你。”
“少爷,您在哪儿?”远处,福祥公鸭嗓子响起,步履轻快。一盏朦胧红灯,闪在梅林那头。
聂天转头道:“我去了。”
姬媚人点点头,目送聂天行去。
“少爷,您不是说明儿去书馆么?都亥时了,怎么不回来?”福祥疑惑出声。
“只是随处转转。你看你,穿这一件跑出来,也不怕伤了风!”聂天责怪。
声音渐远,渐不闻。
姬媚人轻轻坐下,望着桌上半盏残酒,一池白雪,叹一口气。
人世的聂天与地府的秦御史越亦越远。而她,一如当初。
是,她变了?
还是,他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