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心念一动。“听闻你最喜做胭脂生意,慕家茶庄的茉莉,可是附近最好的。便是不用来做茶,磨成香粉,定也是不比别家差的。”
裴思芮将他那桃花眼一翻:“你说最好便是最好?我和你很熟么?不然我考考你,等会你若能辨出,这些姑娘身上都用是什么香味的粉,我就用这慕家的茉莉花。”
“小生来晚了,不过赶巧可以当个公正人。”这一脸憨笑的书生,不是陆咏歌又是谁?
栩栩心中纳闷,裴思芮竟还请了陆咏歌?不过也好,不用她冒险出去找他了。
十二位姑娘如彩蝶穿花般抱着乐器在屏风后面或坐或站,虽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手上拿的皆不一样,倒也错落有致,构成一幅和谐的美人图。
丝竹之声顿起,筝、笛、阮、琵琶、月琴、二胡的声音争相出现,曲刚过半,栩栩便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她看裴思芮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苏寻品着茶若有所思,陆咏歌却对着碗边上的茉莉花纹出神,不禁暗叹一口气。奏的是汉宫秋,且不评论演的好不好,又有几个人,想去了解她们热闹弦音之中的寂寥冷清。
待一曲奏罢,栩栩笑道:“倒被我讨了个十二月花的便宜。依次便是,水仙、红杏、桃花、蔷薇、牡丹、莲花、栀子、丹桂、秋菊、芙蓉、山茶、梅花。我说的可对?”
这些香味极淡,以至于加在一起不会相冲,反而显出每个人的个性来,莳花馆毕竟有些意思。
为首的牡丹起身一福,轻声笑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
裴思芮笑而不语,只打个响指,便又有一位姑娘翩翩进来。
她身着白衣,神色傲然,栩栩却一眼认出,这便是和陆咏歌讲话的芸樱。
“你若能猜出这位身上的香味,我才算佩服你。”裴思芮又开始眨他的桃花眼,只晃的人要陷进他眼波里去。
栩栩默然。她仔细想着整个过程,越来越有一种自己在往圈套里走的感觉。
“我不要你的佩服。慕家的茉莉,自有他的好处,若是你不识货,也不必当什么玩笑话。”栩栩慢慢收了笑意。
“我今天来,只是想知道,陆咏歌与这女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朝昭,又到底藏了什么心思。”她只觉心中酸楚,苏寻,也是合伙将她骗来的人之一。
“小生对朝昭是真心的,这位芸樱姑娘,实是在下公务所要接触的人。”正在发呆的陆咏歌被点名,猛然回过神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寻忽然出声:“你该装作不知道的,如此闻过此香,便可脱身回去。”
“不错,如此也无人知我善制香,也无人会来寻我问事。”栩栩一声冷笑。“可我为什么就要如此隐匿自己踪迹,埋没自己才能,平凡安稳过这一生?”
裴思芮与陆咏歌面面相觑,苏寻握紧茶杯却不再出声。
栩栩心下失望又落魄,裏紧衣衫竟一个人向外转身便走,也无人拦她。
她一路顺着浣花河慢慢走着,惨淡的月光映照着她,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身后有一串脚步声一直不急不慢地跟着,她知道是苏寻,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再与他说话。
她知道苏寻和父亲一样,也许是不希望她卷入是非纠葛中。可是为什么不试着相信她一下,她可以保护好自己,也可以将一些事情做的比别人都好。
他们本应该好好沟通一下的,可是顾长河每次都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她便安慰自己,父亲总是为她好的,不过是少贪玩一些,没关系。
她开始有点想母亲。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察觉后面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她前面。
“再走下去,明日之前可以出城了。”他的声音仿佛从她头顶传来。
离的太近了。
栩栩向后退一步,一抬头便见原本冷漠惨白的月光,在他背后似化成一片雪芒,如梦如幻,连同他整个人,别样的耀眼夺目。
栩栩怔了怔。
“我可以做的很好。”
“我知道。”
“我不想一直逃避。”
“我知道。”
“我觉得我娘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我知道。”
“我相信你。”
苏寻顿了顿,“我知道。”
她说的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可偏偏苏寻听懂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与我说,这算是在试探我吗?”
“不是。”是在帮你做决定。
若你向往安稳平静的生活,看在那人也许是你姐姐的份上,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但若你本不甘于平庸,又有过人之才,我便给你机会去看更开阔的天地。
栩栩又怔了怔。
忽然意识到在苏寻出声的一刹那,她才算明白自己的心意。
苏寻看着小姑娘倔强的发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铺满了野姜花的河边上,看着月亮与云层乐此不疲地作斗争。
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
许久。
“很小的时候,我也常常和娘亲一起,躲着爹爹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要躲着父亲,但就是觉得偷着看才更好玩。
现在好像明白了,有些事,要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才算乐趣。
栩栩突然扑到苏寻怀里抱了他一下,“我好想娘亲。”感受到他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很快地翻身下去,栩栩偷偷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笑咧到耳下。
其实也很想抱抱过去的你。
一路一个人走来,不被理解,受尽冷眼。与你相比,我有父亲疼爱,有师父照顾,有女伴玩耍,有友人解闷,没有生存之忧,不缺钱财在身,已然幸福太多。
有人说你阴狠毒辣,我却知你心地善良。
有人说你不擅言辞,我却知你无从诉说。
有人嫌你居于黑夜,我却知你只是想要快点成长,我与你同样痛恨无能为力的滋味。
总有人要去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一个盛世,又何来谁比谁高尚?
苏寻,还有你不知道的。
我想成为一个可以和你比肩的人,用自己的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后贪图握紧你的手,与你一起看过人间烟火,一起走遍山河大地,最后一起在江南小调里老去。
也许我现在还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但我终会勇往直前,不惧风雨、无畏艰险。
因为我知道,所做之事并无过错,而且至少有一个人,他懂我。
苏寻怀中一空,竟觉身上一点温暖也被一同带走,不禁咳嗽起来。
栩栩伸手替他拍着背,对上那双似浸着霜色,却让她觉得无比清明的眼眸,认真道:“谢谢你,苏寻。”
“你说,她到底闻没闻出来这是什么香?”裴思芮一手晃着酒壶,一手去推快要醉倒的陆咏歌。
“我不知道闻没闻出来,就只觉得今天,头儿有点奇怪。”陆咏歌大着舌头说。
一会他又去抱裴思芮:“朝昭我是真喜欢你,你跟我回家吧。”
裴思芮嫌弃地推开他,“要抱就快点去把那丫头搞定。”
又接着自说自话。“不过苏寻今天真的有点奇怪啊,他不是本就认定那小姑娘的本事,想收为己用,到头来竟给她机会放她走了?”
“嘿嘿反正不管怎样,头儿一定向她说明我和芸樱没问题了,到时候朝昭也不会误会我了。”
裴思芮恨铁不成钢,一手拧在他耳朵上。“你更奇怪,写个地方志,居然栽在个小丫头身上了。又是怕她受委屈,又是照顾她家生意,出息!”
却见陆咏歌没什么反应,竟自沉沉睡了过去。
他只好风骚地摇着他那把花里胡哨的扇子,自斟自饮,喝的一双桃花眼越来越亮,喃喃自语:“你们这群人,除了苏寻没一个能喝的。算了,小爷就当做回善事,这慕家的茉莉,倒真的不错。”
栩栩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昨天睡的晚,心情却开朗。只是怕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朝昭了。
她穿上和朝昭一起做的鹅黄纱裙,戴上那支蝶恋花的簪子,收拾出一整匣的线香、香末、香露,正细细地贴上名字,已听到朝昭在门外喊她。
陆咏歌和慕朝昭一并站着,仍笑的一脸傻气。谁能想到这个酸书生,竟也是千羽司手下记录地方志,传递情报的高手。
朝昭扑过来囔道:“你终于肯穿这条裙子了,我就说你穿这个比青色好看多了!”
“你怎么想通了?肯和他一起出门?”栩栩笑着反问。
“这个人,天还没亮就到我家门口等着,我也真是没办法。”她凑到栩栩颊边咬耳朵,“喝醉了还喊着我的名字,他若娶了我,再敢勾搭别的女子,看我不把他腿打折!”
“听说去莱州一趟,还要回江南定居的,你也别太想家了。可惜了我准备了这一匣子,还当以后再难见着你了!”栩栩摸着匣子似不舍道。
朝昭一把抢过匣子,“得了吧,我午后就要走了,你可别太想我!不用来送我了,你知我最不喜欢离别的。”
栩栩忙将手上未来得及贴上名字的小瓶也塞进她手里。“东莱不似蓬莱远,你可记得来书信。这个野姜花露暖宫去湿的,就叫它蝶恋花吧!”
“难得听你惦记我。”朝昭到底红了眼眶。陆咏歌过来扶过她,又对着栩栩一礼道:“莳花之事还请姑娘多费心,小生平生只爱茉莉。”
“若姑娘看的上小生文笔,他日写了莱州志,也同书信一起寄来看个新鲜。”
栩栩点点头,看着他们并肩走远。恍惚觉得,她也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