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会元的舜华,在知道羲明是妖族的无上王后,不敢有丝毫暴露身份的举动,便再也没有了与他坦诚相见的机会。及至后来,她亲手将他送到诛魔台上,更是纵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而本会元的晏娆,明知自己的身份来历异常,有极大的风险隐患,却一直不曾主动追索记忆,想要在这新的会元里,以新的身份与重昕相处。直到不能不面对二者的分歧时,才不得不离开。
今天她完全想起过往,向他请求说句话的空间,固然有着面临危机时的应变,但也未尝不是她两个会元,无数万年以来,一直在心中深藏的期盼——有那么一天,你我的身份摆明,撇去所有仇杀敌对,凡俗纷扰,我能不能求一份安稳宁静,坦然向你倾诉所思所念?
她的急迫与恳切,重昕都感觉到了,手下一软,忽一眼看到法相收缩的建木本体,又复冷怒,缓缓地说:“你哪是想跟我说话?你是因为罗睺是此会元人族的高神上仙,怕我杀了罗睺,会牵连你的族人,故意要绊住我!你到这时候,还在对我使心计!”
他嘴里怒恨至极,但见她面色灰白,因为魔毒攻伐而冷汗淋淋的脸,却终究没有松开她的手去追杀罗睺。罗睺趁机拨出青戈,闪身退避,隐没在两界虚空中。
晏娆却不管身外之事,迎着他的怒火,轻声解释:“我不曾想过对你使心计,只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重昕,我自幼被两位母亲和父亲娇宠长大,身为三族少君,倍享荣华。在你率统一妖族兴盛,征伐三界之前,我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想要而得不到,从来没有什么事遇挫而不顺心!”
父母健在,三族安稳时那些娇恣肆意,纵情欢乐的少女时光从她心间流过,令她欣然微笑,却也令她眼中水雾升腾:“直到妖族大盛,三族连年败退。我才明白,享受了三族少君的无上荣华,便要回报这无上荣华背后的无限期盼!不能以一人之情而误族群生死之战,不可全一己之私而毁族群存亡之机。我背负了这样的重望,没有一日敢不爱惜己身,没有一事敢放纵喜怒!”
羲明也是妖族的万王之王,无上之主,一样背负王主的责任。但妖族与人族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自身强横,一个个张扬不羁,不会将自己的期盼寄于别人。即便是妖王,身负重责,仍然喜怒由心。族群的利益再重要,个体也只会稍加退让,却绝不会要求王主负重而忘己。
所以妖族的南天无上王在喜欢上了凡人女子后,想要娶妻,他便娶了;想要让十方妖王承认一个凡人姑娘会是妖族的女君,他便去把不服气的妖王挨个打服。
甚至后来舜华的身份显露,蓝关一战他受制被擒,妖族因而败退没落。他虽然愤怒仇恨,但却从来不曾因为娶妻一事而对妖族内疚——种族争锋,本就是族群合力之事,王主固然是族群之首,但无上王直帅的十大妖王之下,各部仍然各有其王。
若是因为王主失陷,就余部完全崩溃,只能说整个族群的实力仍然不足,诸部妖王缺少应变之能,还无法镇压三界,一族独强。
只有人族个体弱势,才会强求族群上下收敛个性,为了族群的利益而牺牲自我,哪怕是圣贤领袖也不例外。
人族是靠着族群利益为先,泯灭自我结伴同行,才杀出蛮荒,拥有了横渡量劫的能力。所以他们的少君再怎么荣耀尊崇,在面临族群与自我的选择时,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族群。
重昕心中寒凉,极致的失望过后,沉郁的怒火又腾腾燃烧,一字一句的问:“所以,你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过坦诚相待的时候!只有利用和舍弃,是不是?”
“不是!”
晏娆抓住他的手,缓缓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习惯了说话之前再三衡量,不像你们妖族的姑娘那样爽朗明快。你我之间的纠葛,若说我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我不曾直抒心意,告诉你,我也喜欢你!喜欢到了曾经想要抛弃三族少君荣华,泯灭种族差异,遗忘父母深恩,只做南天妖王女君的地步!”
重昕愕然回首,眸中墨光闪烁,意外之余,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涌上心来。一刹间居然脑子都空白了一下,浑然忘却了身在何方,本意如何,只是凝视着她,迫切追问:“当真?”
晏娆瞬也不瞬的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当真!无论是曾经的舜华,还是如今的晏娆;不管你是当年的羲郎,还是如今的重昕,我都喜欢!就像当年在昆仑山中与你相见,本会元在金竹峰后和你重逢,我尚不知你的身份地位,就已经情生意动,心中念想!”
两行珠泪从她眼睫垂落,滴入重叠挤压的两界虚空中,她贪婪地看着他俊郎的眉眼,心中有直抒胸臆的无限畅快,却也有着时不我待的紧迫,一刻也不舍得放开他。
两个会元,十几万年,如此漫长的岁月,可给予他们倾心爱恋的时光,却是那么的短暂!
重昕察觉到她体内的魔毒流转得越来越快,而她的雷法不仅没在外围抵御魔毒,反而有将他渡入的法力弹开,不肯接受的倾向,顿时明了她的意思,惊喝:“你干什么?”
晏娆看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道:“羲郎,当年我催发了人族的秘法,在你心间种下了一颗情种,成为了制约妖族无上王的暗手。后来我入诛魔台,便许下心愿,若有一日,我仍能与你重逢,便收去一切阴暗的手段,放你自在无羁!今日前尘再现,我当践行己诺,收归情种。重昕,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她当年下的情引,不是什么奇珍异宝,甚至没有形体,而是相恋情浓,依偎在他怀里时唤的一声“郎君”!
最初埋藏它的本意,只是人间小儿女希冀随时都能感应情郎身在何方,不被离乱分拆的心意。后来得知他是妖族的无上王,这本来无害的情引,才会被催化为制约他的禁引。当她利用他的情意埋藏这颗情种时,也埋藏了她憧憬未来的少女心情。
今天她收回作为暗手的禁引,除了心痛以外,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有直接制约她的手段,无法预测他的反应。可是多少年横亘的心结,一朝解开,那样的畅快,远胜于她手握挟制他的禁制,却情志难舒。
除去她埋藏的情种,重昕身上还留有天帝夫妻和人皇所下的禁制。那禁制除去是对妖族无上王的镇压,还是他们对女儿的祝福和保护。
数万年来,重昕与计都的争斗无止无休,却又在消磨这禁制上存在着微妙的默契,已经将其中镇压神魂精魄的符锁消磨得差不多。还在他神躯里烙印不消的符律,都偏向于对晏娆的保护。
因为那本就不是要伤害他,而是约束他不得加害晏娆,是父母加之于女儿的深切祝福。
当晏娆神魂完全复苏,览尽前尘,仍然决定选择收回对重昕的拘束,放他自由时,父母的祝福便响应了她的心意,顺从她的愿望。无数细微如尘的符禁,自重昕的身上沁出,化为一道温暖而柔和的黄光,落入她的眉宇,将侵蚀她心腑的剧毒逼退了几分。
重昕感觉到心中那无形无相,但却一直令他难以释怀的禁制随着她的低喃消逝,神念顺畅的同时,却又有一种别样的苦涩。在她起身退开之时,陡然抓紧她的手,问:“你又准备做什么?”
晏娆一怔,重昕缓缓地说:“阿晏,妖族和你们不同,我们都是想要什么就明说,然后去争,去抢,用尽一段手段去求取!可是你很少直说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以至于有时候纵然你站在我面前,我仍旧会觉得一切都是错觉。”
晏娆闭了闭眼睛,低声叹息:“对不起!”
爱一个人,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是何等的悲凉。
重昕唇角微动,眼里盛满伤感,一字一句的说:“你是这样永远都无法坦城的人。可是你要知道,若非我心甘情愿,这天地间没有谁能够一直约束我,禁锢我!数万年来真正让我不忍舍弃,甘愿受困的,不是因为你曾经种下的情种,设的禁制,而是因为我爱慕你,一直不曾改变!”
在她还未恢复记忆时,他既厌恶她不敢面对过往的懦弱,又欣慰于自己不必面对太过复杂的纠葛;在他猜想有朝一日完全脱离禁制困锁时,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她将只剩下仇恨;直到今日,她真的收去所有对他的制约,斩断禁制中的利益交缠和情种的牵扯,他才发现所谓的恩怨仇恨,早已过去。
早被岁月消磨了的,是他遭受背叛时的嗔怨怒恨;而时光雕琢留下的,却是他一直刻骨铭心的赤诚慕恋。
又或许早在诛魔台启动,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却突然返身回来,陪着他一起千刀万剐,神魂焚炼的时候,仇恨与愤怒就已经随着她无声的恸哭磨灭。唯有对她的爱恋,却融入了他的骨血神魂,越来越浓郁纯粹。
这样赤诚热烈的感情,在过去有太多复杂的情仇掩藏,直到此时浮尘扫去,才又一次显露了出来。他不想掩藏,却也不想再被她蒙骗,握紧了她的手,慢慢地说:“今日你若再瞒我,那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让你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