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本会元倍受压制,没有与道门一争长短的妖王统率,只得散落隐藏与各洲各地。如今锁妖链崩碎,无上王有召,许多妖族几乎是一刻也不停留,应声便向西洲方向聚拢。
西洲的蚩尤和九黎建国,本来在制度上稳压妖国。如今妖族意志汇聚,凝成一股气运,居然又把九黎的人运压了下去。
但在北洲,这气象却又是另一种变化。
北洲道师府统率道兵征剿邪道已久,境内但凡开启了灵智的妖族,只要没有犯人命的都被编入以雀儿为首的妖将营,在道师府里也是一支不小的势力。妖将营的大小妖怪除了随军征战,就是由道师和朝堂派来的博士教导,既学修炼道法,又学人文礼仪,已经与人族融合得差不多。
除了确实野性难驯,始终无法忍受的少量妖族,重昕的诏令之下,北洲响应汇聚的妖族最少。妖晶落入北洲妖将的口中,令牠们修为之涨之余,却给北洲的人道气运又添了两分助益。
重昕站在天穹观望下方的气运汇聚,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晏娆,道:“看来你那道师府的笼络手段,确实高超。竟能做道门折腾了几万年,也没有做成的事。”
晏娆:“这却不仅是道师府的功劳,若没有道门数万年的不断压制,凡人也不可能将妖族当成可以驱使的对象,从而认可妖将营的存在。”
这就像重昕在御兽门败退后,除了最初的战乱和妖兽捕猎血食以外,并没有下令大军征伐凡人国度。甚至为了最快速度的稳定西洲局势,在凡人国度已经战乱不息的情况下,还准许蚩尤结盟九黎,建立邦国。
这等强弱变易之势而形成的局面,重昕也能平常看待,轻哼一声:“能否真正相容共存,且过了这个量劫再说。”
晏娆道:“娲祖在你我两族血脉里留下的祈愿,令两个族群无论怎样争斗,始终不能完全灭绝一方。我相信过了这个量劫,两族一定能有相益共存之法。”
从前妖族视人族为血食,道门又视妖族为丹料,互相敌视杀戮。然而如今天地量劫灭世,魔族踪迹若隐若现。相较量劫以及必然伴劫繁盛的魔族,这两个互相知根知底的种族,反而有了被外力压迫结盟的契机。
重昕与计都的嫌隙无法弥合,即便有着联合的趋势,只要罗睺的隐患不消,就无法商议细节。倒是已经被道门抛弃的凡人,对目前的妖族来说更为适合。
重昕略一沉吟,问:“天地既然允许万物生灵反抗,就必然会快速催发混沌,令魔母孕化魔国,利用战事血祭生灵,以取各族精粹。这次的魔潮只会比严真真他们剿灭的那次来得更猛烈凶残,你会亲自统兵吗?”
若是双方结盟,属意谁为统帅,是必须告知对方的情报。晏娆回答:“北洲如今朝堂、人主、将帅,对于可能再次出现的魔潮,他们已经准备了十几年。如无意外,北洲统帅凡人军队是公孙鸿以人主身份统帅,道师府由严真真辖制,并不需要我指手划脚。”
重昕松了口气:“你有这自知之明就好。”
晏娆被他堵得气道:“我就真有这么糟?”
重昕淡淡地道:“你出身富贵无极,便追求感情圆满无缺,所向往的东西与旁人大不相同,对死亡的畏惧有限。因而性情柔和宽纵,将自身存亡归于自然命运。却不知这末世量劫,生死博杀,能决定胜负的,除去力量和决断,还有不甘死去的愤怒和求生的贪婪!你认可命运,便失去了三军主帅决死求生的最重要的禀赋!”
任何时候,求生求存的力量,都是最强大的!
而晏娆,能理解这种强大,自身却做不到穷极一切手段去求生!甚至于她本身,其实已经受到了天道的影响,就像天、地二族那些追寻精神极致,因而自我泯灭的族人一样,有着一定的自毁倾向。
这样的心魔迷障,她自身没有察觉,重昕却看得一清二楚,顿了顿,略带讥讽的一笑:“当年蓝关之变,虽然出人意料,但那不是统军作战,而是你为间使计,孤身奇袭。把你所有的用兵策略,都使在我身上,才一举建功!至于用兵调度,那就不是你的事。”
晏娆气结,又复内疚,一时无言。
这便是她性格中最大的缺点,遇事总要衡量一二再做决断。然而真到了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能令人决死求生的,是在临变瞬间根本无暇思索,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应对的本能!
比如公孙鸿、严真真……包括在群妖环伺之地立国,被九黎部族尊称为“蚩尤”的无方,在领兵作战时,都是捕捉到战机,立即就挥师向前,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好一会儿她才硬着头皮道:“魔潮是天地加速量劫的显化,仅对付魔母侵染的魔族,不算太难,难的是找到魔母催化魔国的混沌界点。我想在道师府选取当用人手,趁现在魔潮还未涌现时勘探各地风水,你能不能也选人手巡查西洲?”
魔气的侵染在生灵聚居的陆地、海洋里才扩散得特别快。晏娆需要派道师府的人查找混沌界点,妖族一样也需要。
重昕沉思片刻,道:“可以,我会派白泽领部属前往道师府会合。”
各地大小妖怪和旧部应召前往西洲万种源巢,他也不能在外滞留太久。而晏娆也挂心北洲的现况,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说话,却又都没有说话。
一切前尘因果摆在面前,过往之事展露无疑,他们反而不知该如何自处。
割舍不下,弥合又难。
良久,晏娆才打破这无言的尴尬,低声道:“我的道友紫炁,能采混沌之气修炼,准备炼制一册神仙榜,用以分离仙凡。此榜收摄诸天星宿元气及投影,能偷天换日,截取天地制约世间生灵的权柄。乃是除了击败魔潮侵蚀以外,最能阻止天地大道圆满的办法之一。此番回到北洲安排好搜寻混浊界点的事务后,我便要回到南极星外围的天河,助紫炁祭炼神仙榜。”
重昕微微点头,有些自嘲的道:“天地为求大道圆满分出化身行走世间,除了紫炁,还有一个月孛。紫炁截取天地规则,能破天地大道圆满,月孛一样也行……只不过,在你心中,紫炁可信,我不可信。所以月孛明明能受制于你我,你却宁愿扶助紫炁,也不会跟我一起走。”
晏娆道:“重昕,若我仅仅是我,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你要去哪,我便随你去哪!然而我不仅仅是我,还是三族后裔的护道者!两位母亲和父亲归元之前,将他们一生修为凝成的神禁留给我,便是要我承担他们身为至尊的责任。关系到族群之事时,我做的选择,自然要慎之又慎,以族群的安危为第一。”
她没有恢复记忆时,就觉得自己在重昕面前有着怪异的戒备和信任,既紧张他的身份,又在他面前异常的放松。如今完全洞明前因,更是柔肠百结,拉住他的衣袖恳切地说:“重昕,你等等我,好不好?”
妖族的性情多半狂野暴躁,纵然是族中以智慧理智闻名的白泽,一旦气怒攻心,也是立即就要原形毕露,厮杀见血的角色。重昕从妖族万王中杀出来,被尊为无上王,除去无双战力,还有一怒之下食龙吞星的戾气。
当年在昆仑山中,羲明与舜华除去一见钟情的缘分之外,也是因为集聚了三族血脉之精孕育出来的三族少君,有着令人相处时如心境平和,忘俗解忧的天然魅力。能慰藉妖族无上王日益狂躁的脾气,使他照见本真,扫清道途上的迷障。因而他珍之重之,情生无悔。
如今又一个会元将要过去,他在数万年的镇压中早已磨去了原来暴戾,不需要她来静心凝气,此时低头再见她温柔的眉眼,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忍不住伸手抚住她的面颊,摩挲了一下,慢慢地道:“阿娆,这世间许多事,是无法等待的!”
晏娆惶然,下意识地便想抓住他的手,然而手指与他相触,却又无力的滑落。多少年以前,她就已经明白了族群不同必然要面对的抉择,而今故事重演,只要双方立场一日不变,选择也不会变。
她能仗着曾经的爱恋,在他面前装痴做傻,可再进一步的要求,却是理亏情负,不能一再强求。
重昕看着她陡然黯淡的眸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森然道:“我平生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去取,而不是等着别人恩赐!”
晏娆大惊,重昕却已经收回手,将青戈化形的怪兽收回体内,转身离去。
他体内的符文神禁未消时,晏娆能倚仗内中潜藏的神引,感应他的行踪。现在这符文神禁被她收回,他的身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几个起落,就不知去向。
纠缠了近两个会元,牵涉了无数人命运的符文神禁,一朝去尽束缚,显露出来的局势,在这幽寂苍茫的穹宇,陡然间散出一种明朗而冷厉的寒意。
晏娆站在这彻骨的寒意中,闭上双眼,长长地吸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眸光已然敛尽在重昕面前示弱恳求的柔软,平静清明,从容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