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的云房就在清宁居的左侧,她离山多年,房中的摆设却仍如她离去之时那般整齐洁净,甚至她养在案头的几尾鱼虾,也还在琉璃缸里游来游去,只是长大了许多,缸都快装不下了。她走到缸边,里面的鱼虾以为是来喂食的了,纷纷浮出头来。
晏娆伸手从多宝格上取下鱼食罐,一粒一粒的投下,看着鱼虾争食扑水的欢快模样,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罗浮故地有无数将了未了之事,晏娆本以为这一夜要靠做功课渡过。不料回到这住了十几年的故居里,戏鱼赏花,读书小酌,听着窗外竹林沙沙,虫声唧唧,居然很快就睡意上涌,解了外衣躺到床上,不多时便入了黑甜乡。
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屋外只有童子指挥符禁力士洒扫庭院,宁琰却早就去了后山做功课。
金竹峰的后山,是紫府天雷阵的中枢所在,也是黑白、麒麟得以孵化的灵眼。宁琰的修为倒退,是因为她心中有过不去的关劫,每日来后山做功课说来更多的是一种习惯。
晏娆吃过早饭后来到后山,宁琰已经收了功课,坐黑白的墓地前说话。她对罗浮的心结极深,连师父列锋和师兄方殊都冷淡不肯亲近,说话的对象极少。等晏娆下山,侍奉多年的如意等人重归凡俗,她更是孤寂得只剩下在黑白墓前才能说说心里话了。
晏娆远远地看见师父坐黑白墓前,不由心中一酸,扬声笑道:“师父,你这么早就起了!”
她不参与世俗庶务,形貌难显岁月,此时故意逗宁琰开怀,笑容明媚,脚步轻快,俨然还如少年时修炼归来,向师父讨赏的样子,令宁琰一见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年老气衰,睡眠短浅,自然起得早些。倒是你,这山中又没人打扰,怎不多睡会儿?”
晏娆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一觉睡这么久啦!再睡也睡不着!而且我答应麒麟,回来后替牠拜祭黑白……嗯,师父,当年我带出山去的麒麟,如今已是正儿八经得证神位的气运祥瑞了,您知道吗?”
宁琰回答:“云泽长庭一脉的弟子叶洪文,如今充任东洲道盟和南洲大小神国的联络使,每年都要来罗浮一趟,偶尔拜访我时,也会说一些外界之事。小麒麟的事他与我提起过,只是不知究竟。难得你回来,咱娘儿俩就在这里说说话,让黑白听了也高兴高兴。”
晏娆应了,把麒麟 托她与黑白合葬的鳞片施法挪进黑白墓中,便将麒麟在北洲的经历拣有趣的说给宁琰听。
她回到罗浮,没想过去罗浮山主峰映照身份令牌,更不将外界风雨带进这金竹峰来,只是专心的陪着宁琰过日子。
宁琰享受着弟子侍奉身周孝敬的时光,也不多话,直到第四天清晨,她才将晏娆唤到跟前,道:“阿娆,你回来几天,也歇得差不多了,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晏娆心中一凛,垂手道:“请师父吩咐!”
宁琰左手捏了法诀,默运玄功,忽尔张口从腹中吐出一颗绿光莹莹的碧玉珠来。晏娆目瞪口呆,宁琰将珠子放在她掌心,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缓缓地道:“当年我为寻道途本真,游历天下,在北洲与妖帅相柳相遇,结下孽缘。不料师父得知此事,将相柳诱到罗浮……”
晏娆早知师父与掌教列锋真人有心结,却不知道这师徒二人的心结,却是着落在宁琰与妖帅相柳的姻缘上。难怪当年宁琰以为她是对妖族动心后,不像别人那样将此事看成大逆不道之举,只劝她要认清本心。
宁琰说到相柳被诱到罗浮后,声音一哽,过了会儿才道:“只是师父不知道,当年相柳为了骗我允婚,将他的妖丹一分为二,送了我半颗以示诚心。到了相柳这个境界的大妖,只要妖丹不灭,想来还有一线生机。牠的妖躯被镇压在接天梯下,我无法靠近,你拿了这颗妖丹,去将牠带出罗浮吧!”
晏娆接过妖丹,感应到这珠子不止没有丝毫妖气外泄,还生机勃勃,被温养凝炼得道韵深刻,已经到了妖丹离体后他人蕴养的极致,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师父,您便是为了养这妖丹,才修为倒退?”
宁琰摇头:“我修为倒退,乃是道心生疑生恨,劫火烧毁了道基,与这妖丹无关。”
晏娆回想起重昕提及宁琰时说的话,心中一沉,恳求道:“师父,既然妖帅可能未死,待我用妖丹将牠的身躯带出来,您便随我一同离开罗浮吧!”
宁琰忽尔一笑,淡淡地说:“你以为相柳未死,我和牠真能成为眷侣吗?错了!当年的相柳,曾经率众攻破道门八派之一的越关,屠杀南洲万寨千家,数百万百姓,才被妖族尊为妖帅。他与我只有相恋之缘,却无相守之分。我以劫火煅烧妖丹多年,除尽牠的凶性根本。牠若能重生,必然遗忘过往,再非妖帅!牠已非牠,我亦非我,再见何益?”
这话于情薄情重之处,实有难为人知晓的无奈。晏娆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师父,只能低头应诺,收起妖丹往罗浮主峰而去。
罗浮主峰的大罗天都殿里,坐在主位上听叶洪文说话的商参心生感应,忽尔站起。
叶洪文一怔,商参察觉到自已的失态,却不掩饰,反而对旁边的方殊道:“师父,南洲之事由您处置。外面有些变故要我应对,我且先行一步。”
方殊点头,叶洪文懵然,但如今商参已经执掌罗浮门户,是八大派名正言顺的会盟之主,在身份上高出他不止一筹,愿意照拂故交颜面,陪同他说话是情分;把双方合作的琐碎事务交给得力的帮手代为处置,却是罗浮掌门的本分,他实在没有立场多嘴,只能起身礼送商参离去。
晏娆踏着接天梯一步步的前行,堪堪走到主峰前庭,商参已经先一步走了出来。
其实晏娆前日初归罗浮,踏上接天梯,商参已经知道她回来了。可她的去向是金竹峰,丝毫没有惊动他人,只在宁琰面前尽孝,他也就不想打破这异样的平静。
直到今日她走出金竹峰,没有离开,却踏着接天梯徐步行来,意有所图,商参挥手指挥接天梯移动变化,换了个寂静无人的地方,这才出声招呼:“晏师妹,别来无恙。”
晏娆对足下的变化毫不意外,从容回答:“有劳商师兄挂心,晏娆安好。闻说商师兄早些时候已经接过掌教大位,执掌罗浮,正式成为道盟之首,可喜可贺。”
她这贺喜平淡,商参这被道贺的人也觉得平常,道:“晏师妹客气。不过是为了应对量劫,担个名义以便号令行事罢了。”
二者的关系尴尬,寒暄两句后,晏娆话题一转,忽道:“我在山中时懵懂无知,只觉得接天梯玄奥奇妙,道韵流转,于修炼有益。如今想来,这接天梯下,藏着的应是建木本体的根干?”
重昕与建木争斗无数年,为了夺回罗浮镇压的神躯几次潜入山中,也曾想过要拿到建木的本体来要挟计都。然而接天梯自罗浮开派以来,就一直明堂正道的摆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拿它当上个会元所遗的法宝残片,是件贵重但只适宜弟子考验心性机缘的小关卡。谁也没有想到,接天梯外在残损的体表里,藏着的却是天地灵根奇种,罗浮开派祖师的本体。
晏娆以前只觉得接天梯是整个罗浮最玄妙的地方之一,喜欢来这里修行悟道。直到现在记忆恢复,因为与建木的特殊渊源,此时堪堪走完接天梯,见到商参站在大道尽头,与整座罗浮浑如一体,才突然醒悟。
商参已经压制住了罗睺,站在了罗浮掌教的位置上,对过往无需隐瞒,答道:“若非有建木的本体勾连,道门十二洞天如何能在量劫威压下聚而不散?”
道门选择的路虽然放弃了凡人,但只要他们没有拿凡人血祭,晏娆就不会对他们的渡劫神器动手,当下展开手掌,露出相柳的妖丹,道:“我今日来取相柳的残躯,你要阻拦我吗?”
商参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建木的本体,一直都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纵使罗睺也无法改变这个规则。只不过相柳早已被炼化成了供养建木的元力,你能拿到的,顶多是一捧残灰。既然牠的妖丹尚存,又何必执着于毫无意义的灰烬呢?”
晏娆回答:“纵然是一捧残灰,当有人寄以哀思的时候,它就是人心所向的圣地,元神存想的家乡,怎能说毫无意义?”
商参无言,他已经在人间转生了整整十二次,但人类的感情是如此丰富,千姿百态,甚至互相矛盾,没有一定之准,总有他无法理解的地方,也无法反驳。好一会儿他才伸手一引,接天梯缓缓裂开,露出下方黄光蒙蒙的空间。
晏娆一步迈出,毫无阻碍的踏入了建木的本体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