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滞留北洲时,重昕正站在西洲的横断山脉的神都峰上,眺望远处的明慧岛。
西洲是四大洲里最宜妖族居住的大陆,为了镇压妖族,这并不适宜人居的贫瘠之地,却有道门两大派的明慧岛、御兽门一外一内,一水一陆的驻扎。
重昕与白矖、钩蛇谋划数年,以啸狸、九婴为内应,率妖族大部日前一举攻破御兽门,将御兽门豢养的妖兽灵宠尽数策反收编,御兽门数万年来修成金仙的长老十六位,与重昕对敌,一战皆殁。长生境下、寻真境上的真人七十五人也死伤大半;寻真境下的弟子,倚赖妖兽灵宠过甚,在得力臂助尽反的情况下,更是不堪,与妖族大军一触即溃,内门外山连弟子并家属,只要有修为的纷纷逃离山门的福地洞天万种巢,前往明慧岛寻求庇护。
明慧岛的主修功法号称明心见慧,幻化万境,虽然也能压制妖兽灵宠,但白矖和钩蛇都是异种,早修炼得血脉纯粹,精神如一,并不惧怕明慧岛的幻术。只不过顾忌御兽门收编的几十万妖兽灵宠与妖族大军隔阂极深,重昕养伤不能镇守中军,便不敢轻举妄动。
而明慧岛自忖正面冲杀的战力,远不如御兽门。如今在道门八大派中,战力算是靠前的御兽门都大败亏输,明慧岛也不敢莽撞出战,只能一面收拢溃败的御兽门弟子,一面在西洲近海线的数国排兵布阵,利用俗世凡人的将士辅助,据关扼守。
横断山脉,就是如今分开两方势力的界山。山的那边凡人来去,山的这边妖兽横行。
重昕一举破开御兽门的中枢,连杀十六位金仙真人,在晏娆面前说得轻松,实际上伤得不轻,若当时计都背后突袭,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才将战事后继交给白矖,自身远遁脱战,利用计都暂时不敢在晏娆面前现身的弱点,在烛龙岛里养伤。
如今他伤愈归来,站在这两军界山的玄关之前,本来可以一声令下,命麾下众妖王率兵冲出关山,倾心全族之力,与明慧岛一决雌雄。就此破开道门八大派几万年来,对西洲妖族的关锁,将西洲尽数化为妖域。但他看着明慧岛浮在半空中的“倒座峰”,却久久不动。
白矖在山腰等候许久,终于忍不住上来行礼问:“上王,您的伤还没养好吗?”
晏娆的神通能转换时空,汲取的是天地间最本源的纯粹元力。重昕去她身边养伤,得她抚慰滋养,不仅外伤早已愈合,连神魂也得到了洗炼。但此时他站在困锁妖族几万年的西境边线前,却没有了最初对道门和人族的仇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于神魂的愤怒。
这股愤怒,白矖不能理解,他也不准备告之,摇了摇头,问她:“我上次听啸狸说,西洲的涂山氏和凡人混居,俨然已经合成一族,势力极大,你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白矖哑然失笑:“涂山氏的势力大,那是对凡人来算的。我族之中,涂山氏体魄虚弱,靠着心计魅惑依附强者,可不算强。”
重昕不悦地道:“我就是问他们怎么和凡人相处的。”
白矖愣了,过了会儿才道:“我听说涂山氏是举族与凡人订了契约,从小就让双方彼此选择,互相依附。凡人以香火和精气,帮助涂山氏的小辈启智修炼;而涂山氏也要以妖气帮助凡人淬炼体魄,庇佑家宅安宁。”
重昕有些意外,问:“难道就没有涂山子弟索取过甚,以至凡人死伤之事?且涂山氏狡猾成性,受得了替凡人镇守家宅的拘束吗?”
白矖想了想,道:“可能有吧!但是西洲原本是御仙门的势力所在,无论是以妖补人,还是以人益妖的小术法,世俗凡间流传的都不少。涂山氏心计过人,多年累积下来,倒也勉强让二者形成了互益伴友,别开蹊径。在御仙门关闭内门时,甚至和凡人一起立国,称为青丘。”
道门将妖族称为“兽”,自幼豢养护道的,才昵称一声“灵宠”。妖族自然是不可能认可这样的贱称,重昕率部破开御兽门的洞天福地“万种灵地”后,小妖们背地里倒给这世仇道门改了个好听的“仙”字。
重昕也不去管小妖们这点虚荣心,沉吟片刻,道:“你去安排一下,让涂山氏的妖王和他们拥立的国王来一趟。”
白矖犹豫一下,道:“上王,涂山氏没有立王,他们像人族那样分堂口,有九个掌权的长老。青丘的国主,也是这九族支持的凡人家庭轮换着当的。此次您下令召集各部妖王,别部都老实听话,就是涂山氏的这位率兵来援的‘妖王’涂山取,肯定不是真正的妖王,顶多是长老们派来跑腿的小辈。”
重昕愕然,忽尔又是一笑,道:“涂山氏和凡人结契,别的不说,这人族的心机他们倒是养出来了。派渡云王过去,把这几个长老绑了,给我吊过来!”
涂山氏的体魄比起大多数妖族来说都不强,放在妖王云集的重昕麾下,当真是弱得随便哪个过来都能压他们一头。偏偏他们实力不强,心眼又多,怕随着重昕攻伐道门会损兵折将,明面上应诏出兵,实则躲在青丘国里保存实力。
重昕统率妖族诸王,遵行的是妖族亘古以来的铁律,以自身实力镇压万妖。这等凡人的心计一向不用,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懂,不会用。如今知道涂山氏在下面搞小动作,自然要施以惩戒,以免他们自作聪明,再出乱子。
白矖对涂山氏这小动作也没好感,应了一声。重昕又道:“涂山氏派出来的这个假妖王涂山取,想来对青丘国那一套很熟悉;还有九婴,不是自己招了个人族夫婿吗?让他们在万种灵境外走一趟,把周边诸国的凡人收拢起来管好,别让小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吃完了。”
说来也可笑,道门八大派中,御兽门既是修炼最倚赖借助妖力的道门大派,也是镇压妖族最厉害的大派。因为他们的功法能快速培育妖类,吸取妖力补益自身法力,妖族在他们门下被当成了任意奴役的鱼肉,多少年来死伤不计其数,二者之间仇深似海,却又互相有着古怪的认同。
在其余三大洲和诸岛的凡世间,妖族只能掩饰身形或者远避人烟,在西洲妖族出没,甚至与人杂居,却算不上稀罕。自从御兽门关闭山门,不再从凡俗中采选弟子以来的百余年间,妖族招摇过市的情景,更是常见。
只不过在这背后,双方互相捕杀不绝,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如今重昕召集万妖攻破御兽门的万种灵境,妖族势力大涨,原本的平衡打破,若不好生管束,这些或是应召而来,或是禁锢除尽的大小妖怪发起狂来,那是真能把偌大一座西洲,上亿人口吃完的。
白矖迟疑了一下,道:“是,我派蜂王去陪着涂山取、贺若亭整顿乱象,尽快将凡人归拢起来。”
重昕点头,转身看着山下妖族诸王远远相连,却显得纷乱无序的驻地,暗里叹了口气,扬声喝道:“诸妖王听令,即时起不得胡乱吃人,不得随意攻伐凡人城池,按鹤族令使指令,逐部轮换,入万种灵境过血河、炼横骨!”
万种巢号称御兽门的第一法宝,是以上古凶兽饕餮为基础炼制,里面的血河深处镇压着重昕的精血,外层却佐以奇珍异宝,数万年来每日投入无数妖族骨血祭炼温养。御兽门未败之前,这血河既是御兽门镇压妖族的血肉灵池,也是驯养妖兽的至宝。
妖族入血河游一遭,能洗炼妖力,对于下层小妖的好处极大,天资过人的在血河里游上一遭突破化形也不稀奇。诸部小妖听到命令,既畏惧又惊喜,一时间呼朋引类,问答吵闹,乱成一团。
这论到纪律约束,妖族比人类差得远了,别说小妖们聚在一起吵闹,就是各族各部的妖王,除了冲锋陷阵时能够凭着争强好胜的天性,率部往前冲外,能条理分明安置部属,整顿营盘的也没几个。
这也是妖族又不像人族那样大军一动,就需要粮草军辎随行,且重昕的实力强横,各部妖王被他镇压得说朝东不敢往西,否则就现在横断山脉这边万妖云集的场面,互相之间早就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打起来了。
重昕手下能像白矖、钩蛇、啸狸等几人一般能调配诸族行军,运转战阵的妖王,着实不多,他也只能这样将就着令他们逐部入血河炼横骨,看看是不是能提升些智慧,学些人族的手段。
血河位于御兽门的洞天万种灵境中央,河中的血水都是数万年来无数精灵妖怪被河中央的九炼洪炉抽取精髓,混以奇材宝药炼化而成。与寻常的血液污浊秽臭不同,红中透金,仿佛一道循环往复的玛瑙玉带。
而在九炼洪炉的下方深处,那血的红色越来越浅,金色却是越来越深,及至根源所在,又由金色转白,反而全无异色,就像一块巨石。
神物自晦,直到重昕走来,在巨石上一抚,本来坚硬无比的石头才慢慢地软化,缓缓地渗出一层金色的薄雾。雾气蒸腾中,一道朦胧的白影闪了出来。重昕不暇思索,伸手一爪疾扣。但那白影身形晃动,陡然间全身散开,归于无形。重昕这迅疾无比的一爪,竟是抓了个空。
白影为防他再次出手,几次做出聚形之势又散开,以此引诱重昕追击。
重昕果然上当,然而就在她以为重昕余力转换不及,可以真正现形的时候,身后忽尔一阵寒意袭来,一股极寒与极热交错的法力自她的肩膀直透而入,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将她封在了原处。
重昕招手收回从九炼洪炉飞出来制住白影的青戈,悠然道:“月孛,你鬼鬼祟祟的藏在一边,想干什么?”
月孛相貌精致绝伦,一向带着完美无疵的笑容。此时受困,脸上的笑容终于没了,但却也不是恼怒,而是惊诧好奇,有些不敢相信的低头打量自己无法移动的四肢,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能封住我呢?”
重昕心一动,也浮出一抹诧异之色来:“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的法则被剥夺了吗?”
月孛的神态人性化更明显了,困惑地喃了一声:“我的法则被剥夺了?”
重昕轻咳一声:“我收了神通,你自己重新试试,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孛有些不信他真能放开自己,因此当他真的收回神通后,她居然伸展着双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将手举到面前,端详着上面的纹路,喃喃自语:“不应该啊!你连神血都还没有收回来,还在我的法则影响之下,怎么可能突然间竟能反制我呢!”
重昕饶有兴趣地道:“既然不是我突然变强,那就是你自己变弱,无法再掌控原有的法则了。”
月孛不再说话,脸上却慢慢地浮起了丝丝愤怒,原来那不染烟火气的精致面庞,开始有了人的神态,缓缓地问:“你是不是准备和人族结盟?”
重昕脸色一冷,淡声道:“我族与人族仇立几个纪元,生死相向,岂有结盟之理?你法则受制,脑子可没受制,怎么尽想些异想天开的事?”
月孛牵动嘴角笑了笑,以往她的笑容完美无疵,但却冰冷没有温度,现在这个笑容虽然既浅又透着点慧黠,却比过去都生动了许多:“今人族融合了三族血脉,自身发展已经到了极致,却妄图合道逆天,天道须容他们不得!你不和这注定要覆灭的种族结盟,倒是聪明。既然如此,你何不找魔子无那谈谈?”
重昕凝视着她,突然笑了:“为什么要找无那呢?你就在我面前,找你,岂不是远胜于那对发起狂来思维混乱,完全无分敌我的母子?”
月孛错愕无比,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你怎么会想到找我?”
重昕漫声道:“魔族在此元有灭世之运,固然得天独眷,难以灭绝;然而,再深厚的天眷,又如何比得上‘天’本身的意愿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