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昕自见到月孛之日起,猜测到了她的根脚,只是无法确定她的用意,不敢轻易试探。直到今天她行止与往常大不相同,居然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才真正的有了两分把握。
天意缥缈难问,在于距离过远;若是距离足够近,以其既包含万物,又只单一的运转之道,直言询问,反而比绕着圈子更能见效。
月孛听到他的话,果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说什么?‘天’本身的意愿之一?”
重昕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缓慢释放金雾的石头,道:“自天地开辟,众生有灵以来,便都遵循着本心去追寻自己的道,想要获得不灭不老的机会。然而,众生既然有灵,便不免有思,有情,有欲。不灭不老之外,再进一步的当然是悲欢哀乐,喜怒忧伤等等思欲永存。而不是为了不老不灭,失去对一切事物的探索、追寻的欲望,成为朽木顽石。月孛,你独立行走于世,寻找你自甘转世入人间的同道,便有了不同于祂的思想、欲望。如今更是因为这思欲的转变,而法则受制,坠入凡尘,难道你还想欺骗自己,重新回到‘祂’身边,化为一道无思无欲的法则吗?”
月孛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双眉渐渐地拢起一道好看的峰弯,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紫炁转世入凡,便是因为她当时也有了思欲,不愿重归天道吗?”
重昕轻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此而入凡,然而最初出现在我面前的你,对世间事物毫无怜悯、好奇、喜爱、厌恶等情绪,却近乎本能地替我规避了计都的追索,埋下了妖族复兴于世,与人族争雄的引子。这既是‘道’的演化,也是思欲独立于祂的始发。紫炁转世已近两百年,祂始终无法收回,你其实早该猜到,有灵有思有情者,终不会甘于思想寂灭,而会拼尽一切,去寻求让自己独立的机会。”
月孛不由自主地握住自己的手,脸上露出人间少女才有的神态来,用一种含着迷惑、震惊、恍悟的情绪,轻声道:“原来……我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都是自我觉醒,为了……为了……”
她终究没有将“独立”这个词说出来,声音就低沉了下去,无声地离开。
而在距离他们兆亿之遥的北海一座浮槎上,正在练习法术的银波却突然大叫一声,转头看向商参,惊讶地说:“真人,刚刚……晏上师赐我的雷弦突然动了一下!”
商参神色微动,吩咐:“你过来。”
银波走过来,商参伸指抵出他的眉心,便去解开禁制,抽他藏于神府的雷弦。那本是晏娆以自身脱落替换的发丝炼制成的箜篌琴弦,虽然蕴藏着的紫雷会在银波生出血腥恶念时激发雷火,对它施以惩戒,但它蛰伏时的雷气很是柔和,银波完全可以小心地利用它来淬炼妖气杂质。
如今商参要将这雷弦收走,银波感觉自己少了份拘束之余,又有几分失去法器的肉疼,忍不住小心地问:“真人,这雷弦您用过后,还能还给小的吗?”
和银波打交道时,晏娆初出茅庐,对世间事一知半解,被银波用言语逼住了,才取了根雷弦给他为禁制。实则这雷弦的价值之高,远超过寻常法器,换成现在的晏娆,肯定不会轻赐。
商参将银波收入座下,却是知道雷弦银波是时机赶巧,占了大便宜。虽然没有特意收缴,但此时要用,又哪会顾他?扫了他一眼,收起雷弦便往东君真人住的舱房走去。
他们此行前往北洲寻找晏娆,本来一路急行,然而中途东君真人突然要求浮槎找了座荒岛停靠,在上面设置大阵,独自入阵后足有三个多月没有动静,直到前两天才令叶洪文启程。
商参一行是搭的顺风船,虽然是出来找晏娆的,但事情的源头却在云泽派这师徒几人身上,自身并不着急。直到今天银波发现雷弦突然有了反应,商参才起身去找东君真人。
他和东君真人初见时,对方虽然双目被毒素侵蚀失明,却仍然是个儒雅俊秀的翩翩文士,但这次叶洪文让他进去后,面前的人已是个满面皱纹,头发灰白,身上散发着一股连焚香都掩不住味的老者。
饶是商参早已预料东君真人中途停船,必有大变,此时也不由微微一怔,闪过一个念头: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天人五衰,东君真人已显其四,余日当真不多了。
与衰败之相相反的,却是他全身的气势,居然一扫过去的温文,露出一股锋利的霸气来。身为金仙真人的双修道侣,虽说境界比妻子低一层,却是云泽三十六庭里里实力最强的长庭一脉实际掌权者,又岂是易与之辈?只不过未到需要出手之时,藏神守拙而已。如今事到紧要关头,却是不再掩藏,含笑问道:“商道友此来何事?”
商参将本来想说的话吞回去了半句,道:“刚才师门信物呼应,晏师妹当驻脚在我们的万里之内。还请真人放缓舟速,方便银波搜寻定位。”
叶洪文心中一喜,连忙追问:“商师兄是说,晏姑娘就在附近?”
商参回答:“北洲地广人稀,晏师妹的行踪不定,虽在附近,也要留意搜寻,以免误事。”
叶洪文笑道:“商师兄放心让银波上来,我保准好好驾船,绝不误事。”
商参也不多话,拱手告辞。银波在下面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以为商参会将雷弦还给他,连忙迎了上来,殷勤地问:“真人,小的该怎么找晏仙师?”
雷弦对晏娆的方位感应,不过是法器对最能利于自己蕴养的地方的追索,除非她自己施法收回,否则是没法反客为主,倒溯箜篌的具体方位的。银波跟在这些道门高足身边,受的气可不小,当然要有机会就找他们学些法术、道理,别管看来对自己有用没用,能上手就是好的。
他小算盘珠子拨得哗哗响,商参却半点也不如他的意,自乾坤袖里取出一块玉璧扔给他,道:“这是晏师妹小时候宁师叔给做的小玩具,虽说只能百里寻踪,但如今我们已经确定她人在北洲,船靠岸后慢慢搜寻也够用了。”
银波没能得回雷弦,心里失落不已,强笑着把玉璧手下,跟着叶洪文走了。
商参也不管他,回到住处立即把铁名千叫来,吩咐他照应素清婷和她在路上新收的几名女弟子。素清婷身边这几名女弟子是因为资质特别出众,以至于她明知目前不能回山,也不忍放弃,一直带在身边的良材美质。只不过以目前天地规则对凡人的困锁,不归罗浮,别管她们资质有多出众,这么短的时间也不足以让她们采气入道,顶多因为功法原因练武更快上手,比普通人体魄强健些。在这汪洋大海中若是有什么变故,没有人及时保护,实在危险得很。
铁名千应了一声,忍不住问:“师兄,可是有什么情况?”
商参道:“穷途末路,善恶只有一线之别,人心随时翻覆,不得不防。”
铁名千悚然而惊,扫了东君真人师徒住的地方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浮槎里暗潮涌动,东君真人的住处却歌舞升平,十几名傀儡伎在廊下吹拉弹唱,演奏些欢快轻俏的曲子,好不热闹。曼师弟侍奉师爷洗漱更衣后,又奉上灵茶丹药:“师爷,该服丹了。”
东君真人摇头,道:“我如今毒入五脏,这丹药再用也是无效,反增毒性,不服还好些。你让阿青他们做几个极辣的好菜,咱们一家人坐着好好吃顿饭是正经。”
曼师弟不动,道:“师爷,师父说您吃太辣的不好,不爱您吃辣呢!”
东君真人失笑道:“你师父还不爱看我变老的丑样子呢!真要到了时候,她还能逆了天道?”
曼师弟一下没了话说,东君真人前些天感应到妻子身上的剧毒发作,便在荒岛上设阵牵引,以神交之法为静水真人分担毒性。可他的修为境界着实要低妻子一层,静水真君中毒十几年都还能保有六七成的实力,最近几年才情势恶化,不得不借用丈夫分担部分毒素;而东君真人前后不过两次替妻子引毒,就身体大为败坏,接近天人五衰的大限。
但到了这一步,东君真人反而把往日的戒律都抛开了,随性而为。曼师弟磨磨蹭蹭地把饭菜送上来后,便挨了一记脑瓜蹦:“这么点小事都拖拖拉拉,幸亏我这辈子不收徒弟,不然还不被你们气死?”
他不收徒弟,但妻子收的徒弟十之八九都由他教养入道,与师父也没差别。曼师弟挨了揍,却只敢小声辩解:“师爷,六师兄说他要守着银波搜索晏姑娘的下落,不能吃酒,让我和十七哥陪您。”
“这脑袋一根筋的臭小子!”东君真人骂了一声,倒也没有强求叶洪文过来,自顾自的把盏小酌。两个徒弟侍奉左右端茶送酒,一时无话。倒是东君真人喝了几杯酒后,自己停了下来,沉吟道:“老十七,你这几天留意一下罗浮山那几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