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之待严真真,只以道途前程轻厚,骨肉之情淡漠,晏娆也很是看不惯。今天她主动谈及过去受家人恩泽,晏娆还以为她是原谅了过去父母亲长的势利冷漠,陡然听到她伏首拜谢,竟是主动割舍旧情,斩断亲缘恩怨,由不得大吃一惊。
她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劝阻一声,那厢的严真真已经三拜起身,望着传音璧,缓缓地道:“诸位重道途前程而轻骨肉之情,养我育我也循此例规厚薄,幼年爱我如珠如宝,少年弃我如芥如草。我尽废过往修为,转修人道他法,今日重入道途,再审前尘,心无怨恨,亦无留恋。自此之后,与双亲宗长相别,他日再见,我当以道礼相会,百倍偿还旧日抚养所用,请各取道前行,莫羁留骨血恩怨。”
一言既毕,抚手将玉璧合拢,施法往南方天宇送去。
双亲宗长对她的伤害,多年来就像困锁她的真空劫一般,一直无法解脱。直到今日脱劫破境,她才坦然面对曾经的伤害以及温情,同时也选择了与过往诀别——既然当初父兄在视她无用后,将她当成讨好门中新贵的弃子,那么她便也完全割舍以往犹存眷恋的虚假温情。
从今往后,再遇严家故人,她可以用他们最看重的利益回报幼年的抚养与娇宠,然而,所谓的骨血亲情,却是再莫提起。
晏娆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取道斩缘的好友,唯有满斟玉杯,邀她共饮。
严真真接过酒,一饮而尽,反过来安慰她道:“阿娆,不要担心我。我在这段亲缘中困了近二十年,其实已经看得明白,严家重利而轻情,可我偏偏重情过于利——我与他们,骨血虽然同出一源,道途却相背而行。今日之别,其实早该践行,只为我一时软弱,才拖延至今。”
晏娆轻叹:“我不是看重严家,只是你本性重情,今日斩断亲缘,往后该以何寄道呢?”
严真真微笑起来:“我如今身为道师府将军,以人道气运重入道途,日后便以壮大人族气运为己任。人道与天地竞生,我道便也寄于此!”
过去的她在天地量劫和人族大变当前,总有几分软弱,既不肯正视天地以量劫灭世的冷酷,又对人族统一必要面临的征伐心存不忍。尽管她在晏娆无法兼顾道师府事务时,代替她担起了统领道兵,整合散修征剿邪道的责任,但那多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今日她选择的道途,竟然以人道与天地竞生为寄托,由不得晏娆愕然,脱口道:“真真,人道气运不过初成,谁也不能确定日后有多少波折,你以此寄道,未免太过危险了!”
严真真侧颐反问:“我以人道寄托己道,你说危险;然而你祭炼星辰,扶持人主,与天地竞争,所作所为,难道就不危险吗?”
晏娆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才道:“那不同,真真,人族融合继承了我父族、母族的血脉,也是我所受恩泽的根源,立身之本。我的道,因此便与我骨血相融,无法剔除,纵是千难万阻,劫难交替,亦只能一往无前,绝无退路。而你已经选了斩断亲缘的道途,是可以不再冒这样的风险的。”
“虽然我斩断亲缘取道,可我仍然是人。我自人道气运中得益破劫,重登道途,岂能无报?”严真真放下酒杯,凝视着她,轻声说:“更何况……阿娆,我们一起修道,一起入世,一起面对量劫,你选择了如此危险的道路前行,我不能让你寂寞无依。尽管我可能在修为境界上,无法再追上你。然而,我仍然希望自己能在你需要时,可以让你能安心地坐一坐,说说话,偶尔忘记人族的前程重任,仍如我们少年时那样,放松心神。”
晏娆愣了一下,心中有种久违的暖意涌上心来,就好像又回到了罗浮山中,万事无忧的时候。尽管她在修为境界上,一直都要比严真真高些,但在外人面前,却总是严真真为她出头的时候更多。就好像因为幼年时素清婷有意无意的欺凌,严真真已经养成了一有风吹草动,就抢在她面前站着的习惯。
尽管她其实并不软弱,但这种有人站在身边支持保护的感觉,终究是件美好而温暖的事,足以抚慰心灵,让她感受到来自于少年至交的关切,并不因道途有别而疏远。
她陪着严真真共饮,本是想开慰她被家人所伤的心痛,不想酒喝到现在,反而让严真真倒过来安慰她,一时心里既温暖,又有些愧疚,轻声道:“我以为上次的事……你会怪我。”
她和严真真因为考验公孙鸿之事而生的隔阂,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消除,她以为严真真会无法原谅自己,却没想到时光赋予人的,除了更丰富的阅历,还有更宽容的心胸。饱历沧桑变化的严真真,不仅拥有比过往更悲悯的情怀,也拥有更容易体谅别人的难处的温柔:“我有什么好怪你的呢?我们生在这量劫将至的末世,就必然面临着许多想象不到的危机。只不过当时的你已经做好了迎难而上的准备,而我还想着苟安一时,并因此而迁怒一定要面对真相的你而已。”
晏娆举杯相敬,叹道:“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之一。谢谢你,真真!”
严真真笑道:“无论我荣华沉沦,你待我始终如一,有你这样的朋友,何尝不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相邀共饮,只觉得酒醇景美,说不出的惬意酣畅。严真真意在谋醉,过不多时便熏然卧倒在雪坡上,哼着火罗国故地那边盛行的曲调醉眼朦胧。
晏娆怕雪坡融化,打湿她的衣裳,便施法将积雪化成了云亭,召来一处落梅花瓣包成小枕,替她将散开的头发拢起,枕在梅花上,轻声问:“你很喜欢火罗?”
火罗虽是早被公孙鸿征服的一块边狭之地,对于严真真来说,却相当于新生之始。她对严家已经断了亲情念想,反而是在火罗故地那边重建了深厚的故乡之情,连酒醉之时哼的,也是当地民谣。严真真轻嗯了一声:“阿娆,在王母过世之前,其实有段时间,我在火罗已经适应了凡俗生活,想过不再修道炼气,就如世俗女子一般,成亲生子,平凡安宁的过一生。”
晏娆笑问:“那是谁家的儿郎,能让你甘愿留在世俗,嫁为人妇?”
严真真叹了口气:“是公孙鸿啊!”
晏娆怔住了,此事既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其实她早该发现的,只是她事繁心乱,来去匆匆,竟始终没有和严真真交流谈心。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温声问:“那你现在和他……有婚约吗?”
严真真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曾经有过,只是……现在……不合适了。”
晏娆急问:“怎么就不合适了?是他变了心,还是你不喜欢他了?”
严真真摇头:“都不是,只是如今的情势变化如此,我们就不合适了。”
“是因为他将要成为人族共主,还是因为你做了道师府帅?又或是……因为他注定了要以凡人的身份终老此生,而你已经踏上了仙途?”
“都是,都不是。其实我们身在劫运末世,就已经注定了儿女之情只会是刹那芳华。所有恩怨爱会,都比不上族群存亡重要。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都该将自身的力量发展壮大,而不是为了私情相合而折损。所以,他只能朝着他的方向前行,我也只能朝着我的道途攀登。”
严真真起身,面上仍然带着酒后的红潮,双眸却坚定明亮,虽然痛苦,却并无迷茫。
晏娆心中一酸,伸手轻轻地将她拥住,低声说:“真真,你比我更坚强勇敢,真的了不起!”
严真真笑了起来,摇头道:“阿娆,我和他虽然不能像世俗夫妻那样相守。可是我们如今志同道合,最终的目的一致。纵然身份相异,然而沿途所遇的险阻艰难,风光云月,都能同担共赏。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有别于夫妻的伴侣?虽然略有遗憾,但也正好避免世俗夫妻长久相处而生的龃龋,对我来说最好不过了。”
严家给她的伤害,令她既向往家庭的温情,又害怕家庭的冷酷。她与公孙鸿相识近十年,明明有许多机会,却始终没有成婚,直拖到了如今的局面,正是缘自于此。两人不能缔结姻缘,结为夫妻,却能携手同行,对她来说除了遗憾,也确实感觉轻松。
晏娆完全理解严真真此时的心情,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拿起牙梳,轻轻地替她梳理枕乱了的长发。知交蜜友凑在一起试丹寇,调黛青的事,她们从离开罗浮山后就不曾有过,今日偷得半日闲暇,严真真享受着难得的时光,忽尔笑问:“阿娆,我下山遇到了公孙鸿,你呢?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
晏娆坦然回答:“我遇到的,是妖……还记得你入真空劫那天,潜入罗浮山的人吗?他叫重昕。”
严真真吃了一惊,问:“他潜入罗浮山,定是不怀好意。你……他会不会是骗你?”
晏娆舌尖苦涩,长长地叹了口气:“两族之势如此,他接近我自然有别的用心。”
严真真听出她潜藏的意思,好一会儿才问:“你知道他别有用心,仍然……甘愿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