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自与重昕认识以来,便对他有诸多疑惑猜忌,取回记忆后宁愿封存不看,也不想过早的面对内中可能有的更深层次的冲突。严真真的疑问,何尝不是她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隐秘?
严真真一句话问出,见她许久不肯回答,也明白了过来,沉默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阿娆,这样的话,你岂不是注定要伤心?”
晏娆涩然一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他是别有用心来接近我,却仍然愿意顺遂他的心意,那我做的选择,便是自身心之所向。何况我对他亦有所求,倒也说不上伤心,只是偶尔难过而已。”
严真真低声道:“我辈炼气修道,所求便是寸心天地,逍遥快活。心中难过,岂不是比一时的伤心,更令人困苦难解?”
晏娆低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却已经带上了微笑,道:“你放心吧!如今天地量劫在即,世事变化无常。如今道师府收容妖怪为部属,其实就已经在人、妖两族对立之外另开了一条道路。说不得为了应对量劫,两族还有约盟余地,到时候自然另有一番境况,总不会真的困苦无解。”
两族对立数十万年,互相仇视已成了惯例,双方约盟共对量劫,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就连严真真此时听了,也觉得她异想天开,不过话到这里,再说下去除了若她伤心,没有别的用处。严真真便也不再提这个话题,转头笑道:“说来好笑,小时候我在山中无忧无虑,以为会一直那样顺顺利利的修到长生。如今出来遨游四海,与同伴为一统天下而征战人间,才知道天下之大,总觉得以前的自己十分好笑。”
晏娆心有同感,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是啊,踏遍四海,看尽星宇,才知道‘大’的壮美。为了这种壮阔无边的美景,经受些风霜雨雪,也是值得的。”
说到这里,她想起师父宁琰从不对自己提及的过往,心神一动,问:“真真,我师父的事,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
严真真摇头:“小时候严家的人只让我离金竹峰远点,至于为什么,却是从来没说过。不过我想,能让严家那些三姑六婆都不敢乱说闲话,宁师叔当年的事一定很严重。说不定罗浮山门有很对不住她的地方,不然凭着宁师叔的伤,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独掌一峰。”
晏娆早在山中的时候就对师父的处境有过猜测,重昕故意透露的消息她虽然没有全信,但也没有完全不信。严真真的话对她来说,是一种侧面的辅证。
两人饮酒闲叙,不思归途,把自幼年相识以来经历过的趣事糗事都打趣了一遍,各自验证了一番道途上的心境犹疑,这才尽兴醉眠。直到风雪骤然转大,狂风将草坡上的灌木从吹得啸啸嘶吼,云亭摇摆,晏娆蓦然醒来起身。
严真真被她突兀的动作惊醒,醉意犹存地问:“怎么了?”
晏娆取下鬓角的箜篌,托在掌中放大了些许,箜篌的琴弦不动,凤首却无声的震颤,翎羽下本来半开半闭的红宝石眼睛随着震颤,一下一下的闪动,仿佛急待睁开。
严真真的酒意顿时消散了,轻咦道:“这不是宁师叔小时候为防你在山中走失篆刻的符禁吗?这东西感应你所在的位置以金竹峰周围五十里为界,我们现在人在北洲,怎么……难道宁师叔出来找你了?”
“师父不肯治自己的伤,送我下山的时候就吩咐过,要我劫火境过后回山替她办事,不可能出山找我。”
她不好在严真真面前明说宗门对她的潜在威胁,只好讽刺的一笑:“何况……以我师父在宗门中所受的‘照顾’,很有可能即使她想下山,掌教真人他们也不会允许。”
严真真吃了一惊,又不由自主的认可她的说话,有些犹豫地问:“你是说……这是宗门从宁师叔那里拿到了她的定位盘,来北洲找你了?”
晏娆抚摸着箜篌上的凤首,沉吟不决。严真真如今对宗门的观感也复杂得很,好一会儿才问:“阿娆,你如今贵为星主,是北洲生民度劫最后的倚仗,在道门已经决意放弃凡人的情况下,不能再被罗浮以宗门弟子的身份要求。不如你把这符禁消掉,等我派道师府的修士去查明了他们的来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见他们?”
晏娆摇头:“道师府的修士都是原来的散修,缺少传承,虽说入府后有我们指正弯路,但时间太短,终究比不得道门大派真传弟子的底蕴深厚。派他们去查宗门弟子的来意,只怕他们反要被大派的利益所诱,对凡人大道不利。”
严真真默然,天道搅乱了天地元气的供给,令人族难以在自然条件下采气入道。世俗间邪道恶修,淫祠野祀的泛滥成灾,与此有直接的关联。道师府收编过来的散修,都是能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不走邪路的炼气士。正因为这种坚持不渝,使得他们对代表道法正统传承的高门大派,有超乎寻常的向往。
严真真能将他们收聚起来组成道兵,除去天地大势及北洲一统的趋向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晏娆和严真真乃是道门高派弟子,有寻真境下完整的道法传承,与彭英相辅相成,能指正他们修行上的谬误。罗浮山来找晏娆的人若是别有居心,以道师府这些散修的心理,被诱惑背叛北洲人道一统大业的可能性极高。
晏娆心念转动,冷声道:“罗浮山来意不明,我要将他们先拦在北洲外海。你立即回转道师府,将消息告知人主和道主,做好来敌入侵的准备。”
严真真虽然在晏娆面前,仍然以旧日面目相见,实际上她滞留北洲统兵多年,主掌杀伐,岂能没有应变城府?晏娆在罗浮山可能出来寻找她时,不仅猜忌防备,甚至直接将敌人防备,她不仅没有异议,反而问:“若他们倚仗宁师叔之势,强逼你回转宗门,或者意图勒索北洲,我们该如何应对?”
晏娆心中也忧虑重重,但在严真真面前却不能显露,道:“我既然带麒麟入世选王,走了这条统合凡人求量劫生存的道路,便不能视北洲生民的性命和信仰如儿戏。莫说他们只是带着我师父的符盘来找我,就是师父亲临,我也绝不可能因此危害人道大业。若是有罗浮弟子趁我未归时,假借名义来北洲勒索利益,动摇人心,可以直接拿下。”
严真真决意脱离严家,对宗门也就少了几分过去的敬畏,站在北洲道师府大将军的立场上,对晏娆话里的杀气,竟是顺应如流,拱手道:“谨遵星主所命!”
两人分别后,晏娆任箜篌凤首上的符禁闪动不休,直到挪移到北洲外海,才一抹凤眼,接通符禁,沉声问道:“是哪位在寻我?”
浮槎上掌符盘的银波突然听到符禁里传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连忙叫道:“是晏……姑……晏真人吗?我是银波!”
晏娆听着他的称呼古怪,声音又似曾相识,不由疑惑地问:“你是哪峰弟子?”
银波这才想起晏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连忙解释:“晏真人,我是您当年赐下雷弦禁制的小妖……我……我如今被商参真人收在座下行走,还没有入山录名。”
晏娆陡然听到商参,心顿时一沉,待知道银波的根脚,更是忌惮无比,问:“商参师兄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银波在她手里吃过亏,也受过惠,如今被商参收在座下,见多了素清婷的嘴脸,对她倒是多了几分感恩念旧,笑呵呵地回答:“商真人是和云泽派的东君真人师徒几人一起来的,我听说他们是想找您解什么毒。晏真人,您在哪里?我手里这符盘好像不太准,找您可不容易。”
听说商参是带着云泽派的人来解毒,晏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即便如此,让这一行人找到北洲大陆,也不合她的本意。且这定位符盘是宁琰为防徒弟在山中走失炼制,有师徒二人才知道的妙用,晏娆一听他连定星都不准,便知道这符盘落在这行人手里,不是师父的本意,当下回答:“你看到符盘背面的连云纹没有?将云头的阳雕按下去,我就能找到你们。”
银波应了一声,果然去按了云头的阳雕。晏娆箜篌凤首中的符禁感应到符盘的变化,双眼睁开,投映出一副收纳了银波身周情景的画面来。此时的银波受命和叶洪文一起在浮槎的舵舱前驾驭方向,身边没有罗浮山的人,晏娆便取道直行,借着符盘的定位往浮槎所在的方向而来。
商参不意晏娆抢在他们之前找到北洲之前,先到了海外,感应到怀中雷弦异动,出舱便见晏娆御风而来,不由一怔。
晏娆稽首行礼,微笑道:“闻说商师兄有诏,晏娆故来相见。”
商参还礼道:“晏师妹客气,我奉师命陪同云泽派道友前来寻解毒之法,还请晏师妹上船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