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阳是十分暖和的,却也金黄的刺眼。
赵惜月眨了眨眼,不解地望向身后的玄恩。她大约知道他提到的“黑色怪物是个什么东西”,但为了避免透露不必要的消息,她还是先保持沉默比较好。
玄恩面朝着她,却因为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五官被阴影遮住,像是戴着一张灰色的面具。
他压着嗓子,说话声音异常的低沉,与刚刚那个问东问西的无知青年的模样相差甚大。
“你有见过吗?”声线低哑阴沉似是引诱又像是威胁,诱导着赵惜月说出真相。
赵惜月却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寒颤,突然意识到她对玄恩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脑海中不断闪现的记忆敦促着她快点离开,她想要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顾修竹。
她向后挪动了几步,处在阴影中的玄恩却突然抬高了脸,刚刚脸上的阴郁仿佛只是赵惜月的错觉,他又带上了满脸的笑意,如同身后高挂的秋日。
赵惜月却感觉到脊背上生出几滴冷汗,她像落败的败家犬般仓皇失措地转身就想跑。侍女和太监们却在殿门前规规矩矩地候着,赵惜月不敢让自己逃跑的幅度太大显得奇怪,只得提着宫裙拖地的衣角缓缓一步步走向秋日下屋檐闪闪发亮的宫殿。
玄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像是开着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
“听闻顾兄从师的清慧道人无情无欲,也因此得到高升。她门下弟子也同样摒弃了七情六欲,只是人真的能摒弃一切贪婪与欲望吗……”他话音上扬,似乎有几分疑惑不解,却又有几分讥笑。“听闻清慧道人处理那些七情六欲的法子,就是拿个容器,把它们全都‘装‘起来,也不知道这样灭人欲的法子是不是真的有用……”
赵惜月忙着离开的背影顿了顿,紧接着便走得更快,将玄恩未说完的话抛到脑后。
站在门口的侍女们目睹了她和玄恩交谈的全程,心中虽怀疑两人的关系却闭口不提。殷切地上前替生了几分薄汗的赵惜月解下披风,跟在她身后步入宫殿。
“顾修竹回来了吗?”赵惜月气喘吁吁,一饮而尽上前的宫女送来的凉茶。
“顾公子已经回来了,刚也在找您呢。”宫女笑嘻嘻,眼里都是调侃。
赵惜月瞥了她一眼,忙不迭地顺着地冲进内殿。
这座宫殿建造的十分雅致,内殿围着一株古树而建,中空的构造让整个宫殿在阳光明媚之日里干燥亮堂,瓦砾梁柱都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顾修竹正站在古树下练剑,这是赵惜月第一次见到他练剑。萧飒的秋意倒映在他的长剑伤,剑风四起,半空悠悠落下的秋叶在坠到地上时赵惜月才注意到它们一不知何时碎成几瓣。无声无息,却带着凌厉的杀意。赵惜月看得出神,几乎想要拍手交好。
顾修竹见到了站在回廊下的赵惜月,手上长剑却未停下。直到额角落下薄汗,一套剑法也全部练完他才将长剑收回剑鞘,健步如飞走到看得出神的赵惜月身边。
“怎么?”赵惜月刚才来时步履匆忙,一看就是有话要对他说。
赵惜月不合时宜想起了昨夜顾修竹的告白,原本因为匆忙忘记了的尴尬之感又涌上心头。见顾修竹并不将此放在心上的态度,她才放下心来。赵惜月想起了她匆匆忙忙赶来想要告诉顾修竹的事,她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
赵惜月拽住顾修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他,言语间难掩激动和不可思议。
“那个玄恩,是那天晚上那个带着面具的人。”
顾修竹被她晃的皱了皱眉,“玄恩……?”他似乎努力回想着这个人名,露出困惑的表情。
赵惜月看他不懂着急起来,“就是那个,那个和云贵妃私通的在皇宫里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顾修竹眉毛皱着更厉害了,对她嘴里说出来“私通”有些不大适应。他却也终于想起那个玄恩是什么人,他的确在云贵妃和皇上身旁见过他几次,那个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男子,脸色惨白的可怕,是终日不见太阳的样子。虽然脸上总带着笑意,那笑容却不及眼底。顾修竹经常发现他在打量他,却并未放在心上。
赵惜月紧盯着顾修竹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的平淡无波里看到些别的表情。顾修竹的眼睛却依然深沉似井,没有惊讶也没有多余的感情。
她撒开晃着顾修竹的肩的手,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错觉。她本以为自己带来的是什么重要的消息,顾修竹这个反应却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顾修竹站在原地沉思了半晌,像是从记忆里搜索那个少年的身影。
“在我离开顾家前,我应该在我父亲的众多门客中见过他。那时他的样子与现在差距很大,也是我见到他确没想起他的身份的原因。”顾修竹淡淡地说出这些话,表情没有什么起伏。
“父亲倒台后,树倒猢狲散。他门下的门客被皇上视为妖言惑众的眼中钉,死的死,逃的逃,想要从一个‘乱臣’的心腹,变成皇上器重的门客,是件很难的事情。”他缓慢地说完这些,低声念着“……玄恩是吗。”
赵惜月看她的消息的确有用,又恢复了元气,满意地点了点头。顾修竹却从沉思里抬起头,看向她突然明媚的脸,突然变了话题。
“我说的话,你有考虑吗?”
赵惜月被突然而来的质问慌了心神,瑟缩着后退几步,心里对了顾修竹有了更深的认识,明明嘴上说着不着急不会逼她,动作却比谁都干脆利落,明明是步步紧逼却还装出无辜的样子。她心里咬牙,没敢开口。
顾修竹看她暗下去的脸,和眼里的固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虽然相处时间不过半年,他却清楚赵惜月的性格,也许比她本人还要清楚地了解她。赵惜月是个喜欢逃避的人,虽然嘴上嚷嚷着自己什么都不怕,却对那些不可控的事情做出的第一反应都是逃避。也许认识几个月就匆匆说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有些操之过急了,顾修竹自认是个稳重的人,却对这件事不想再沉默下去。他得在众多事情来不及前把握住一些东西,他想给赵惜月时间,但是来不及。
金色的阳光从古树间隙飘摇而落下,将赵惜月的发梢上镀上温柔的金光。
顾修竹盯着赵惜月戴着银钗的发顶,赵惜月盯着地上的鹅卵石。气氛陷入僵持。
赵惜月在心里默默叩问自己的答案,清楚明白地知道倘若顾修竹真的像她要个回答,她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但她不想这么草率地做出决定,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虽然现在表面上与常人并无区别,但她不知哪天就会因为意外魂飞魄散过去。她不想让顾修竹失望。
她感到有个温热的大手沉默地拍了拍她被太阳晒得温暖的发顶,挂着长长流苏的银簪晃了晃,在秋日中闪烁出星子般闪耀的光芒。
赵惜月从顾修竹这一举动里读出了安抚,心里有些感动。答应的话即将脱口而出,闯进来的外人却不偏不倚地打断了这对话。
“顾大仙!顾大仙不好了!”穿着太监衣服的人匆匆忙忙地闯进了内殿,慌慌张张地以至于头上的帽子也歪歪斜斜要掉了下来。
赵惜月和顾修竹同时看向他,赵惜月被他嘴里嚷嚷着的“顾大仙”和滑稽的模样逗笑,噗嗤一声笑出声。顾修竹看了她一眼,眼里竟是不悦。
“我只是笑笑……”赵惜月嘟囔着,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打断他们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将赵惜月从谢府接出来的那位趾高气昂的太监。此刻那掐着嗓子的惺惺作态却荡然无存,他看到了站在古树下的顾修竹,甚至不管赵惜月这一介女子还站在一旁看戏,便想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蹭地扑上去,跪倒在顾修竹面前。
顾修竹还是面无表情,眼底却转换成了阴霾。
“有事就说。”
太监紧张的话都说不清,几个大喘气后才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顾大仙!云贵妃不好了啊,说是有恶鬼要害她,像疯了一样摔下了梯子……”
赵惜月觉得这事大约的确是紧急,不然这太监不会连云贵妃疯了这种失礼的话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顾修竹眼中阴霾更深,语气里有些不快。
“我又不是太医,你找我干什么。”
太监哆哆嗦嗦的,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这个……皇上说是你们保护不力,让你们前去,要不领罚受刑,要么就替云贵妃除掉那个害她的恶鬼。”
赵惜月这下对那个云妃的受宠爱的认识更高了一层,皇上为了她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确保云妃诞下子嗣,他可是病急乱投医在江湖和名家中请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不乏在民间享有盛誉的人。如今皇上这么放下狠话,竟是连民心也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