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背着小召。马周背着李芷兰。八老气喘吁吁道:“后悔了,没有一百斤,也有九十九。”马周道:“重吗?我一点不觉得重。”八老道:“心里喜欢的人,就算是一块铁一座山,背在背上也像是腾云驾雾,跟做了神仙一样快活。”马周道:“难道你不喜欢她?”八老道:“不知道,看不到她的时候想她,天天在一起又烦她。”马周道:“为什么要烦她?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八老道:“找个地方歇一歇。”马周道:“怎么歇?两个都软绵绵的,像没长骨头的蚂蝗,扶也扶不起来,难道放在地上?”八老道:“腰要断了,腿也要断了,到前面找一棵树,把她俩靠在树上。”小召扑哧一笑。八老停步,怒喝道:“徐三招!”小召道:“叫什么叫,没出息,掌柜姐姐比我重得多,你看人家秀才哥哥,吭都不吭一声。”八老道:“他滴酒没沾,我喝了多少?”小召道:“喝点酒怎么了,人家喝酒之后更厉害,能上山打虎,下海捉蛟,没出息就是没出息。”八老道:“滚下来!”小召道:“下来就下来。”说完从八老背上溜下来。八老道:“换你背我!”小召道:“可以,就怕你不敢上来。”八老道:“有什么不敢!”作势要往小召背上爬。马周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八老和小召来不及扶,眼睁睁看他和李芷兰翻倒在地上。小召把马周拉起来,两个人去扶李芷兰,八老道:“不要扶,让她躺一躺。”马周道:“地上凉。”八老道:“喝了酒身上热,正好让她醒一醒酒。”李芷兰嘴里哼了一声。小召蹲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脸。李芷兰睁开眼睛看了看,复又闭上,嘴里含混不清道:“人家睡得好好的,你又来调皮。”小召哈哈大笑。李芷兰不耐烦道:“深更半夜吵什么?还睡不睡?不睡滚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八老和秀才也蹲下来,八老拍了拍李芷兰道:“掌柜姐姐。”李芷兰睁眼道:“王八蛋,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八老忍住不笑,一本正经道:“睡不着,没事干,来看你睡觉。”李芷兰道:“没羞没臊,你多大了,还看我睡觉,没事干数星星。”抬手指了指天上道:“看天上那么多星星,随便你数。”八老也仰头看了看天上道:“睡在床上就能数星星,掌柜姐姐的床不赖。”李芷兰想了想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八老道:“你在自己屁股上掐一把,看疼是不疼。”马周道:“不要闹了,扶她起来。”李芷兰转头看着马周,急道:“秀才怎么也进到我房间里了!”说完四下里乱抓,喊道:“我的被子呢?”小召扶着她坐起来,李芷兰揉了揉眼睛,又往周围打量了一番道:“这是哪里?”小召道:“在你床上,我、八老和秀才都上了你的床。”马周道:“在街上,我们刚喝完酒出来,你还记不记得?”李芷兰道:“我记得喝了酒,我怎么到了这里?怎么躺在地上?”八老道:“你喝醉了,不能走,偏又要逞强,既不许扶也不许背,自己爬到这里来的。”李芷兰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自己的手,拍了拍,伸出手道:“扶我起来。”马周忙伸手握住她的手。李芷兰忙不迭缩回去道:“小召扶我。”八老看着马周做了个鬼脸。李芷兰道:“口渴死了,快回去。”八老道:“我也是。”小召道:“掌柜姐姐能不能走,要不要秀才哥哥背你?”李芷兰道:“羞不羞!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你要不要姓八的背你?”小召道:“背就背,姓八的,来背我!”八老道:“要背也是你背我。”问李芷兰道:“真的能走?”李芷兰道:“有些腿软,勉强能走。”马周道:“不急,我们慢慢走。”
几个人拖拖沓沓,慢慢走到粉馆的街口,远远看见粉馆门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马周道:“出了什么事?”八老道:“不好!是不是失了火?”李芷兰吓得酒意全无,急道:“怎么会?”小召道:“失个屁火!你哪里看到有火,烟也没有。”李芷兰道:“糟了,一定是来了贼!”八老道:“钱袋子明明在你身上栓着,怕什么贼。”李芷兰道:“只带了整的,零的全在柜台抽屉里锁着。”八老道:“那有几个钱!”李芷兰急道:“一文钱也是钱!”说完一马当先,撒腿往粉馆门口跑。门口的人见了李芷兰,欢呼道:“回来了回来了!”李芷兰看着街坊们围着一堆公差,心里一沉,带着哭腔道:“贼呢,抓住没有?”街坊门七嘴八舌道:“抓什么贼?哪里有贼?”李芷兰道:“这么多公差大哥集在这里,不抓贼干什么?”为首的公差道:“笑话!我们从省里跑到添平来给你抓贼?你是什么人?”李芷兰道:“太平粉馆掌柜。”公差喜道:“马老爷呢,在哪里?”李芷兰道:“没有马老爷,只有马秀才。”公差道:“是不是叫马周?”李芷兰道:“是叫马周。”公差们喜形于色道:“好,终于捉到了!”李芷兰大惊道:“他犯了什么事?不要捉他,捉我,我才是掌柜的。”众公差扔下李芷兰,一窝蜂往马周拥去,高喊道:“帅府捷报!恭贺马周马老爷高中举人!”李芷兰忙跟上去。一群人已经把马周团团围住,为首的公差喊道:“马老爷快写赏票!”马周道:“写什么赏票?”几个公差把一面挂着铜铃铛的小旗扯开,指着旗上面道:“看见没有,帅府捷报,我们是湖广帅府的,特来报马周老爷高中举人,快写赏票!”马周喃喃道:“我真的中了?”为首的公差道:“千真万确!”八老和小召抱住马周道:“秀才哥哥,你真的中了?”李芷兰道:“像是真的,不像是假的。”那公差道:“不要啰嗦,快把赏钱拿来,我们还要连夜回去复命。”马周道:“赏多少?”公差们嚷嚷道:“少说也要三贯五贯。”马周吓了一跳道:“太多了!”为首的公差道:“不多,马老爷鲤鱼跳了龙门,从今以后花不完的金山银山。”李芷兰道:“五贯不多,给八贯!”公差们大喜道:“谢谢举人太太!”
马周问李芷兰道:“从昨天到今天,赏了多少钱出去?”李芷兰道:“还没算,我去把算盘拿来?”马周急道:“用算盘才算得清?”李芷兰道:“认得不认得的都来讨赏,一拨接着一拨,满城的叫花子一个不落全来了。”马周道:“不能不给?”李芷兰道:“这么大的喜事,该给!”马周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日子不过了?”李芷兰道:“我高兴!”马周道:“你一笔一笔记清楚。”李芷兰道:“当然记清楚,中举的又不是我!等以后有了钱,你得一分一毫也不少的还给我。”马周道:“我还是回山门县乡下躲一躲吧!”李芷兰道:“傻!好不容易把添平城里的喂饱了,你又去山门,山门的人不找你讨赏?你是不是嫌你欠下的窟窿还不够大?”马周道:“总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李芷兰道:“躲去哪里?”正说着,大门外来了几个秀才,看着太平粉馆的招牌道:“就是这一家。”马周慌忙躲到李芷兰身后道:“书院的也来了。”李芷兰俏脸一沉道:“观国书院的?”马周道:“是的。”李芷兰道:“好不要脸!叫花子可以给,他们不能给!躲起来。”马周道:“往哪里躲?”李芷兰道:“厨房,厕所,哪里能躲人往哪里躲。”马周一头钻进厨房。几个秀才走了进来。李芷兰迎上去,冷冷道:“干什么的?”一个秀才道:“我认得你,你是粉条西施。”另一个秀才道:“废话,谁不认得!”李芷兰道:“从前在街上碰到,一个个鼻孔朝天目不斜视,今天都认得我了?”剩下一个秀才道:“掌柜娘子说哪里话,老相识,十年前羊老师还在书院里做山长的时候,我就认得你。”李芷兰道:“十年前我姑父还在添平的时候你就进了书院,如今十年过去了你还在书院里混吃混喝,你读的什么书?”那秀才厚着脸皮道:“所以要找马举人来请教,马举人在哪里,快把他请出来,我们好给他磕头拜师。”李芷兰道:“找他磕头拜师,明年就轮到你中了?没那个命,磕了也是白磕,都走吧!”那秀才气得脸色煞白,却不敢发作,另一个秀才道:“我们和马举人同学一场,听说他高中了,特来贺喜,没有别的意思,劳烦掌柜娘子通报一声。”李芷兰道:“贺喜的人多,不缺你们几个,几条街的街坊,做生意的伙伴,连城里城外十里八乡的叫花子都来了,个个发了赏钱。”几个秀才听见赏钱,眼睛放光道:“提什么赏钱,马举人在书院里时,学问做的特别好,我们个个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他一举成名,成了贵人,我们这些兄弟多少也来跟着沾一沾光。”李芷兰道:“你们这说假话的肉麻功夫,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在这里,你们走吧!”几个秀才四下里张望,一个说道:“沿路打听过来的,明明就在这里。”李芷兰不耐烦道:“我说不在就不在!”几个秀才互相使了使眼色,扔下李芷兰,一齐涌向粉馆后院。李芷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秀才们回道:“定要寻到马举人!”李芷兰没好气摇了摇头。过不多时,几个秀才一个一个从后院里出来,李芷兰道:“说了不在,你们不信。”一个秀才道:“果然不在,连茅房都找了。”另一个秀才看了看厨房道:“会不会在厨房里?”剩下的两个一齐嘲笑那个秀才道:“说得出口!你要是中了举,还会不会去厨房?没中时怕也没去过。”
周修德和董沅君进了粉馆。周修德看着几个秀才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几个秀才忙不迭冲上去给周修德磕头。周修德满脸嫌恶道:“秀才们在这里开会?”一个胆子大一些的秀才回道:“回大人,不是。”周修德道:“吃粉?”那秀才道:“回大人,也不是。”周修德哼了一声道:“聚在这里干什么?不用读书了?”那秀才忙道:“我们和马举人素来交好,知道他在这里,一是贺喜,二是向他讨教。”周修德道:“人家发奋读书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看人家中了,知道来讨教了。”那胆子大的秀才也不敢做声了。周修德道:“滚吧!”几个秀才大气不敢出,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逃掉了。周修德对李芷兰道:“秀才呢?”董沅君道:“还叫人家秀才?”周修德笑道:“叫惯了。”李芷兰道:“躲起来了。”董沅君道:“躲什么?”李芷兰道:“讨赏钱的一拨接着一拨,再不躲,把自己卖了不够还欠我的债。”周修德道:“那几个秀才也是来讨赏钱的?”李芷兰点了点头。周修德道:“不早说,铜板没有,我每人赏他几木板。”李芷兰道:“我去喊他出来。”周修德道:“躲在哪里?”李芷兰道:“厨房。”周修德惊道:“还在下粉?”李芷兰道:“可能在下粉,也可能在洗碗,或者做包子。”周修德道:“你把他喊到后院来。”说完和董沅君进了后院。
马周要给周修德磕头,周修德不许,马周坚持着给周修德和董沅君各磕了一个头。周修德道:“你不要坏了规矩,你已经中了举,也是官身,不能随便磕头了。”马周道:“穷马周一无所有,也就能给大人和夫人磕个头,聊表心意。”董沅君道:“他磕的头我收,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就算吃亏倒贴帮他,心里也无比痛快,心甘情愿,换了刚才那几个,给我把脑袋磕破了,我也跟吞了苍蝇蚊子一样恶心难受。”周修德看了看秀才手上没洗干净的面粉道:“再去洗一洗。”董沅君道:“衣服也换一换,举人得有个举人的样子。”周修德对李芷兰道:“不要让他做事了,从前是秀才的时候就不合适。”李芷兰道:“他不听。”董沅君道:“他不听你就让他不听?”李芷兰道:“我做不了他的主。”董沅君道:“男人不能惯。”李芷兰看了看周修德不说话。周修德哈哈笑道:“想说什么你就说,我脸皮厚,不怕。”李芷兰道:“我不是他什么人。”董沅君道:“倘若他是你什么人呢?”李芷兰道:“我没嫁过,不懂,不过有时候想,要是真有了这么一个人,我逼他他就会逼我,我惯他他才会惯我。”董沅君想了想道:“有道理,你不像没嫁过,倒像嫁过了五六七八次!”李芷兰窘道:“胡说罢了。”马周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周修德道:“以后老老实实坐着,粉馆里的事不要干了,有空读读书,难道中个举就心满意足了?缺钱花,我给你拿一点,先把这身行头换一换。”李芷兰忙道:“我们有钱。”董沅君道:“他不是不是你什么人么?”马周道:“本该是我去拜谢大人和夫人,却劳烦大人和夫人亲自前来。”周修德道:“你新中的,面子大,我在府里等了你一天,等得不耐烦,只好自己来了。”马周忙躬身道:“是马周失礼,实在是不敢出门。”周修德道:“那以后怎么办?”指了指李芷兰道:“在她后面躲一辈子?”董沅君道:“有什么躲不得,好好的一对。”周修德道:“苦尽甘来,你们这一对总算是修成了正果。”李芷兰道:“你自己陪大人和夫人说话,我去招呼客人。”董沅君忙拉住李芷兰道:“走什么,不许走。”周修德笑道:“夫人想干什么?”董沅君道:“我看着他们心里急!”周修德道:“夫人又要拉郎配!”董沅君道:“明明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偏偏却要装模作样。”李芷兰大羞。马周扑通一声跪在董沅君面前道:“求夫人做媒!”董沅君乐道:“好,成了一半。”李芷兰急道:“你做什么,快起来!”董沅君道:“不急,媒不做成不许起来。”对李芷兰道:“你不喜欢他?”李芷兰道:“我一个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配不上他。”董沅君道:“从前他没中的时候,他配不上你,现在他中了,你又配不上他,有点难办。”马周道:“配得上,绰绰有余,要不是你收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倒毙在街头也说不定。”李芷兰道:“配不上了,飞上枝头成了金凤凰,我一个老姑娘,哪里还敢高攀。”董沅君对周修德道:“怎么办?”周修德道:“不好办,妇女不能考试,不然让她也去考个举人。”董沅君道:“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周修德道:“什么办法?”董沅君道:“我给我哥哥写封信,让他随便寻个什么借口,把他的举人开革了,他们不就配得上了?”周修德拍手道:“这个办法好!”李芷兰急道:“使不得!”董沅君道:“使不得也要使。”李芷兰忙求周修德道:“周大人!”周修德道:“她的手段,你见识过,头一天说要让秀才做不成书院的讲书,第二天秀才就被人家赶出了书院大门。”李芷兰对董沅君道:“夫人不要逗我们。”董沅君道:“我忙得很,没功夫逗你们玩,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真要让我做不成,大家都不好过。”李芷兰对马周道:“你快说话。”马周道:“不当举人也没什么,继续给你跑堂打杂,只要你不嫌弃我。”董沅君道:“好,你们商量好了?”拉着周修德就要往外走。李芷兰忙道:“不要走!”董沅君道:“改主意了?”李芷兰道:“夫人让我想一想!”董沅君道:“不许想。”李芷兰道:“让我想一小会儿。”董沅君对周修德道:“走!”李芷兰忙道:“好好,我不想了。”董沅君道:“嫁不嫁?”李芷兰咬牙道:“嫁就嫁。”董沅君道:“大功告成,把他拉起来吧。”李芷兰道:“要我拉?”董沅君道:“你自己的男人,你不拉谁拉?”李芷兰走到马周跟前,不敢看他,伸手道:“不要脸,自己不会起来?”董沅君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