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兰呆呆地坐在柜台前,八老对秀才马周道:“秀才哥哥,你读书多,你去劝她。”马周道:“我只会写,不会说。”小召道:“那你快去写,写完了让姓八的念给她听。”八老对小召道:“还是你去劝,你们都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女人更懂。”小召抓了抓脑袋道:“也没遇过负心汉,不知道怎么劝。”八老道:“也是,就算遇到负心汉也被你一个手指头碾死了,哪里用劝。”小召道:“难道我们三个臭皮匠,顶不上一个诸葛亮?走,一起上!”说完领着八老和秀才凑到李芷兰跟前。八老给小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说,小召歪了歪嘴巴示意他先说,两个人又同时看了看秀才马周,马周痴痴地看着李芷兰。八老放低声调,轻轻问李芷兰道:“好点了没有?”李芷兰仍旧呆呆地坐着,浑似没有听见。八老握住她的手,重新问道:“掌柜姐姐,你好点了没有?”李芷兰抬眼看了看八老道:“说什么?”低头看见八老的手抓着自己的手,一把掀开道:“你做什么,肉麻死了!”小召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对李芷兰道:“这里,就是这里,是不是很痛?很难受?”八老道:“定是心如刀割!”秀才结结巴巴道:“觉得伤心,不要憋着,哭出来。”李芷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召道:“坏了,不但不哭,还笑了,脑子都气坏了。”李芷兰挨个儿在三个人脸上扫了一遍道:“我看起来很伤心?”小召道:“不伤心。”八老道:“伤心才是对的,不伤心不对!你为什么不伤心?”李芷兰道:“我为什么要伤心?不但不伤心,反而觉得很开心。”八老瞪大眼睛道:“为什么开心?”李芷兰道:“为什么要不开心?”小召道:“开心好,我也很开心,每天都很开心。”八老道:“猪栏里的猪每天也都很开心,不愁吃喝不愁穿。被人扔了的又不是你!”李芷兰微笑道:“幸亏他把我扔了,扔了好,恶梦醒了,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踏踏实实过我自己的日子。”八老道:“你能这样安慰自己,也很不错。”李芷兰道:“我为什么要安慰自己?我都已经说了,我很开心,一个很开心的人,不需要安慰!你们知道吗?他进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心里很伤心,我马上想起了爹爹和娘,然后我心跳得很厉害,紧张得发抖,我在心里想,这是我的男人,他终于回来了!我又仔细看了看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不过不要紧,爹爹妈妈替我做的主,一坨屎我也吃了。跟着看见了他后面的女人,我心里很愤怒!天杀的,老娘望眼欲穿,一心一意等你,你居然背信弃义?这时候就只剩下气了。我气得发抖。后来周夫人一出来,他老婆马上从母老虎变成了小猫咪,他也吓得筛糠一样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看着他们抖,我就不抖了,也不气了。我心里想,幸亏他没有等我!没有骨气,一点男子气都没有,旁人一言不合打了自己老婆,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老天爷,这样的男人,我这粉馆里,随便抓一个,也比他强千倍万倍,不说我不该等他十年,就算他等我十年,等我一百年,我瞧也不朝他瞧,一口浓痰吐在他脸上!”八老朝李芷兰伸出两根大拇指。小召也伸出两根大拇指。李芷兰吞了一口唾沫,拍了拍自己胸口。马周忙起身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李芷兰手里,李芷兰咕嘟喝了一大口,吐了一口长气。
李芷兰道:“晚上谁做饭?”八老道:“你不做?”李芷兰道:“不想做。”马周道:“我做。”李芷兰道:“不好吃。”说完看着小召。小召道:“不要看我,我懒病犯了。”李芷兰道:“那就八老做。”八老道:“好意思!两个女的不做饭,要我做,饿死拉倒!”李芷兰怒道:“都不做,吃馆子去!”小召和八老齐声附和道:“吃馆子好。”李芷兰道:“大家凑钱。”小召道:“说得出口!生意这么好,你算了没有,你现在一天挣多少钱?”李芷兰道:“就算每天赚一座金山,是我的,你们都有月钱,不花留着做什么?”八老冲小召挤了挤眼睛道:“凑钱就凑钱,走!”
几个人关了店门,来到酒馆里。小召拉了拉八老,悄声问道:“真凑?”八老道:“凑个屁,她今天想喝酒,几杯把她灌翻了,掏不掏钱还由得她?”小召看了看李芷兰,嘿嘿一笑。李芷兰道:“说悄悄话,烂猪嘴巴。”八老道:“好久没有吃卤菜,我们点一个卤水拼盘,就拼猪耳猪舌猪嘴巴。”李芷兰道:“自己吃自己不怕痛?”八老道:“喝点什么酒?这几天身上乏,我们来点猛的,喝包谷烧好不好?”秀才马周道:“不好!比辣椒还辣,闻一闻就醉了。”八老道:“不要你喝,你看我们喝。”秀才道:“万一我也想喝呢?”八老道:“那你就多闻几下。”李芷兰又是扑哧一笑。八老道:“十年没见你这样笑过!怎么样,你敢不敢喝?”李芷兰道:“姓八的,你不要欺我是女的,敞开了喝,我不怕你,等会儿醉得像头死猪时,你不要后悔!”八老道:“好!看今天谁后悔。”小召道:“我喝不喝?”八老道:“嘴巴长在你自己脑袋上,脑袋长在你自己身上,你问别人你喝不喝?”小召在桌子底下踩了八老一脚道:“我一端杯子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每次都喝醉。”八老小声道:“就是要醉,和她一起醉。”小召道:“我们都醉了,秀才哥哥一个人看着我们三个人干瞪眼?”八老道:“没事,我醉的快醒的快。”
除了秀才,每个人先干了一杯。李芷兰看了看八老道:“红了!”八老也看了看她道:“你以为你没红?”小召道:“没你红。”八老看了看小召道:“你不但没红,反而更白了。”小召道:“是她红了更好看,还是我白了更好看?”八老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若是问我,我当然说你白了更好看,你若是问秀才哥哥,他一定会说是掌柜姐姐红了更好看。”于是秀才的脸也红了。八老道:“干瘪瘪喝酒也没什么意思,秀才哥哥讲个笑话听一听。”马周道:“我不会讲。”李芷兰道:“讲一个。”马周想了想道:“从前有个姓崔的口吃,有个姓杜的总是捉弄他,一天姓杜的约姓崔的出去喝酒,姓崔的问谁请客,姓杜的说我们打两个赌,输了的一个出饭钱一个出酒钱,姓崔的问赌什么,姓杜的说先赌第一个,我能让你学狗叫,姓崔的说赌就赌,姓杜的问姓崔的,王羲之的爹爹和爷爷姓什么,姓崔的脱口道,王王王,姓杜的笑着说饭钱有了。姓崔的不服,要赌第二个,姓杜的说我不光能让你学狗叫,我还能让你学鸡叫,姓崔的说,酒酒酒钱你出定了,姓杜的掏出一把谷子突然摊开手喝问姓崔的,这是什么?姓崔的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谷谷谷。”李芷兰笑道:“不错,秀才还会讲笑话。”小召撇了撇嘴道:“不好笑。”八老道:“这也算笑话?听我来讲一个。”小召道:“快讲快讲。”八老泯了一口酒,在嘴巴上抹了一把,清了清嗓子道:“添平有个老头,这天他就要死了。”小召插嘴道:“这老头是不是姓王,住在添平城西王家庄?”李芷兰哈哈大笑。八老白了小召一眼,接着说道:“老头有两个儿子,可是家里没有什么财产,只有一头猪,一条狗,老头让两个儿子自己选,大儿子选了狗,小儿子选了猪。老头问大儿子为什么选狗,大儿子说猪吃得多,养不活,狗不但能看家,倘若家里揭不开锅时,把它放出去,兴许还能叼半个烧饼馒头回来。老头摇了摇头,又问小儿子为什么选猪,小儿子说爹爹你放心,我去做屠夫,把猪杀了卖肉做生意。老头高兴地夸小儿子不错,比老大有出息,做屠夫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保衣食无忧,小儿子得意地附和老头。老头交代小儿子道,添平城里有几个黑心的,专爱赊账赖账,千万不要卖肉给他们,小儿子问是哪几个,老头道,第一个就是太平粉馆的李芷兰!”
小召笑得前俯后仰,秀才马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李芷兰皮笑肉不笑嘿嘿了几声,抓起面前的空酒杯咣咣砸了几下。八老忙给他添满了酒,又给自己倒满了,看了看小召,小召道:“看什么看,满上!”八老道:“你有没有一百斤?”小召道:“干什么?想杀了我卖肉?”八老道:“如果你没有一百斤,我让你接着喝,如果你不止一百斤,还是不要喝了。”小召道:“什么奇谈怪论,酒量大小和胖瘦有什么相干?有的人身高体胖像头狗熊,照样千杯不醉,有的人瘦的像穿堂风,不能喝就是不能喝,比如秀才哥哥。”八老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没有一百斤,我能把你扛回去,如果你不止一百斤,等下我就只能把你扔在大街上。”小召道:“谁要你背!爬我也自己爬回去。”八老给小召也倒了一杯。三个人又一口干掉了。李芷兰道:“我也来讲一个。”八老道:“先说好,不许学我的套路,编排我。”李芷兰不屑道:“你也值得我编排?我给你们讲个鬼白话。”小召忙道:“不许讲,我怕!”八老道:“敢杀人,怕什么鬼,鬼不是死人变的?掌柜姐姐快讲。”李芷兰道:“有个出门在外的人,连夜赶路,在半路上突遇大雨,叫苦不迭,不想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一户人家,那人高兴不已,急忙上去叫门,叫了半天,终于有一个老太婆开了门。”小召道:“老太婆是不是又高又壮,一双大脚比茅坑还臭?”李芷兰摆了摆手道:“别打岔!”接着说道:“那人说明来意,老太婆说屋里闹鬼,不敢留客,那人走惯夜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坟堆里也敢打地铺睡觉,拍了拍自己胸脯对老太婆说,怕风怕雨怕太阳,怕爹怕娘怕老婆,就是不怕鬼。老太婆于是把他放进去,安排他住下。睡到半夜,那个人被一个女人的骂声惊醒,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往外面看,明明叫骂声就在窗户边上,却看不到人影,那人知道是鬼来了,大着胆子和鬼对骂了一阵,鬼骂他不过,终于走了。那人重新上床,刚刚睡着,又被一阵唱歌的声音惊醒了,那人仔细听了听,还是那个女鬼,于是又下床,那个女鬼唱一句,他跟着学一句,唱了一阵,那个女鬼觉得无趣,又走了。那人睡意全无,索性在床上坐着,等那女鬼。过不多时,那女鬼果然去而复返,在窗户外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人被那女鬼哭得六神无主,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拉开门冲到外面,喝道:嚎什么丧!女鬼不理他,继续呜呜咽咽地哭,那人喝道,滚出来!女鬼终于现了形,立在那人面前。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鬼,满脸泪痕,仍在不停地抽泣。那人动了恻隐之心,问女鬼道,半夜三更不睡觉,哭什么?女鬼不做声。那人劝道,死都死了,哭又有什么用?女鬼仍旧不做声。那人问道,怎么死的。女鬼道,活活打死,抛尸荒野,尸骨无存。那人打了个寒噤道,为什么身上没一点伤?干干净净?女鬼道,这是我以前活着时候的样子,死的时候满身血污,面目狰狞,你难道想看?那人吓得浑身哆嗦道,还是不要看了。女鬼道,我死的怨!那人大着胆子问道,吃了忘忧草,喝了孟婆汤,你还记得?女鬼道,当然记得!那人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是谁害死你的?女鬼突然变脸,亮出一对尖利的獠牙,恶狠狠道,就算九转轮回,永世不忘,总有一天血债血偿!那人吓了个半死,又耐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道,是谁?女鬼对那人道,你走近一点,我告诉你。那人鼓起勇气走到女鬼跟前。”李芷兰说到这里,对八老、小召和马周勾了勾手指头,三人连忙往李芷兰跟前凑,李芷兰紧贴着三人突然一声怒喝道:“就是你们!”三个人吓得魂飞魄散,一齐从凳子上滚到地下。李芷兰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八老对小召道:“你还能不能喝?”小召道:“喝是能喝,可是她越喝越精神,越喝越高兴,继续喝下去也没什么用。”八老道:“不管,不信灌她不醉,她不醉,心打不开,就哭不出来。”小召对李芷兰道:“你为什么还不哭?你还不哭,我要哭了。”李芷兰脸上红彤彤的,眼睛水汪汪的,美得像一幅画。马周对八老道:“恐怕不会哭了。”八老道:“你没有喝酒,多少出点力,把她劝哭。”马周道:“不会哭了。已经醉了,还这么快活,她心里是真的快活。”八老道:“求我再灌她一杯。”马周道:“你灌不灌,关我什么事?”八老道:“我把她灌醉了,她怎么回去?”马周想了想道:“我背她回去?”八老道:“那你求不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