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宋云表现出的平淡使香野子更加确信她的直觉,宋云那一丝不悦像身后的车从旁边快速超过随即不见那样,是确确实实存在过。她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个月里隔三差五地收到宋云的短讯与他闲聊,虽然大部分的话题围绕着彼此的日常生活,他出差的见闻,自己旅行过的地方,当日的天气,爱吃的食物。彼此似乎没有做深入了解的打算。今天不同,彼此聊到了各自的家庭。这种自然而然的深入是香野子喜欢的方式,一切顺时而为,没有唐突,不存在试探。
再次见到的宋云,无论从装束还是言行都显得格外不同,仿佛一直开屏示人的孔雀突然收起了自傲的羽翼。香野子清楚这不是错觉。一路上他的谈吐少了一份傲慢和躁动。除了那一闪而过的不悦,大抵平淡冷静。或者说,今日的宋云,表现地更为安分,务实。有一种趋近淡漠的克制。香野子不知道是他的穿着使他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缺少酒精的驱使。她似乎看到了两个宋云,一个清醒的他,一个酒中的他。
香野子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令他有如此的转变。直觉告诉她,那一丝不悦里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车子停在湾仔酒吧街的一家墨西哥清吧门口。酒吧里放着墨西哥音乐,节奏欢快跳动。这里的大部分顾客是外国人,或是中产阶级的香港人。门口旁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用英文写着HAPPY HOUR的时间和优惠的酒食。香野子跟随宋云,顺着几步阶梯走进门口,坐在靠街道的座位。开放式的格调使他们低头便能看到经过的路人。
你现在是自己住吗。宋云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一边拿起一块墨西哥玉米饼,点上沾酱放进嘴里,一边举起手示意服务员前来。
Yes?一个看似墨西哥人的服务员俯身问道。他头戴一顶在香野子看来十分滑稽怪诞的草帽,虽然她知道这是典型的墨西哥装扮。
Two more beers please.宋云指了指面前的空酒杯,以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回道。
嗯。香野子抽上一口烟,一口气喝完剩余的啤酒。
父母呢。
我妈在深圳。我爸……。香野子右手肘撑在台面上,大拇指托着下巴,食指来回摩挲着下唇。她直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宋云。眼神仿佛停留在他的面容上,又仿佛穿过他的眼睛去了遥远的后方。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的香野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十七岁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墨西哥服务员顶着那奇怪的草帽来到他们桌边,放下两杯啤酒,笑容可亲地离开。他们不约而同拿起酒杯喝上一口。
也许像你说的,他去做不切实际的事情去了吧。就像我现在,做着不切实际的事情。香野子笑了笑,继续说道。
宋云看着香野子,他的嘴微微张开,又合上,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手缓缓地伸向香野子,放在她头上。香野子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头上有酒杯透出的冰凉温度,隐藏在后的是属于这个男子身上的三十六度体温,从他手腕散出的淡淡古龙水香。她忘了这是他们喝的第几杯啤酒。香野子把手轻轻地搭在放她头上的那只手上,用指尖牵起停在那里的温暖而有力的中指,缓缓地放在桌上,仔细端量起来。和想象的如出一撤,质感恰到好处,不粗糙不细软,是让人心甘情愿把秘密交付,安全,温柔而具爆发力的手。
香野子抬头看向宋云。他还在看着她,眼神透出不遗余力探索的力量,不以言表的淡漠里掩藏着怜惜,温柔与隐忍。香野子见过这样的一双眼,在年少时。她伸出食指放在对面那张黝黑的面孔上,顺着鼻翼右侧那道明显的法令纹,由上而下轻轻滑过。
他们静默相视。香野子知道,她最先认识的宋云回来了。她对宋云满意地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拿起一根烟点上。身子往后挪,重新调整姿势。
给你讲个故事。香野子挑起眉,似是调皮似是询问地说。
好。洗耳恭听。宋云举起酒杯,以示敬意地喝了一口。
Long long time ago.香野子忍着笑,故意抑扬顿挫地说道。
哈哈,看来童话故事都这么开头。宋云被香野子的孩子气逗笑了。
香野子笑了笑。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里,有个小女孩走在去上小学的路上,她看到远处的沙堆上站着一条野狗。那时的她很喜欢狗,对它很好奇。小女孩一边接近一边盯着它看。狗也盯着小女孩看。它慢慢走下沙堆。等小女孩从它身边经过时,它走向小女孩。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女孩开始感到害怕。于是奔跑。野狗看到她奔跑,撒腿追上来。小女孩感觉她要被追上,她要被咬住了。于是小女孩大哭。边跑边哭。当小女孩感觉要完蛋的时候,经过小巷的一户人家听到哭声打开家门,见此状况,随手抽起扫帚,把野狗赶走了。
香野子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年纪越大记得的事情越少,而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却根深蒂固地存储在最鲜活的记忆体里,信手拈来便历历分明吗。
宋云抽着烟看着香野子,没有回答的打算。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因为它不可或缺,像呼吸的空气,流动的血液。它以安静的方式等待它的主人成长,等待时机成熟那刻,在它主人的生命里承担启示与改变的力量,并赋予存在的意义。
那么,这个童话故事给予小女孩什么启示呢。
小女孩长大后开始明白,每当想起某些人就是这种感觉。盯久了,便觉得要完蛋了。只是,再没有人拿起扫帚替她撵走这种可怕的感觉。她只能凭着一己之力,痛苦挣扎痛苦逃跑。再后来小女孩明白,有些东西即便再爱,盯久了它便反过来吞噬你。有些东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有些东西,不能过分好奇。再再后来,小女孩了解到,世间大部分事情都如此。而她,终有一天跑不动。
宋云默默地抽着烟,微张的嘴唇里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们的目光之间,像两个喝醉的人相互紧拥,抚摸,缠绵,再撕裂,分离,最后消散在空气里。宋云牵起香野子放在桌上的左手,摸着她手腕上的白色砗磲。香野子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宋云不在意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亲了亲手背,亲了亲白色砗磲。香野子感觉到有一股渗透的力量似是要越过这串砗磲,以海洋不可抗拒的温柔抵达藏在底下的恐惧,包容它。她轻微地蠕动嘴唇正准备开口,被宋云敏锐地察觉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野。宋云第一次用亲密口吻喊出香野子的名字,可她却不觉陌生,或是刻意。仿佛他们之间的情爱纠葛早已存立于光年之前,是宇宙爆发时来自同一个原子的碰撞分裂,在上辈子尚未诉诸的遗憾,静候于此时此刻,终于得来他喊出她的名字。
小野。砗磲是在出租车失物招领处找到的。宋云没有作详细解释的打算,他抽了口烟继而说道,下个月打算退了深圳租的房子,估计以后甚少机会上深圳了。
嗯。香野子看着宋云,她知道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她等着他说下去,然而宋云只是沉默。彼此对持了数秒,她看着他的嘴唇蠕动了三次,最后紧闭。香野子把烟熄灭,抿了抿嘴唇说,我去趟洗手间。
正当香野子起身经过宋云身旁,她突然感觉一阵晕眩,眼前开始发黑。她低头停住,左手撑着桌角。呼吸变得急促,混乱。四肢无力。那只用力支撑身体的左手在发抖。额头,背部开始冒起虚汗。
怎么了。宋云看出不妥,急切地问道。
香野子摇摇头。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她闭起双眼,努力调整呼吸。然而心脏跳得太快,趋向极限的速度。眼前仿佛出现了巨大的黑洞,使劲把她拽进去。虚汗不断冒出。全身发抖,发冷。耳朵嗡嗡地在鸣叫。宋云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熟悉这种感觉,知道快要撑不住了。挣扎中香野子睁开双眼,伸出抖动的左手,于临近黑暗的最后一道光中找到了宋云的肩膀,搭在他肩上。
我好像有点不舒服。香野子用尽全力,虚脱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后,随即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