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子和方俞坐在星巴克外面的吸烟区,等秦时雨从香港过来。购物公园的星巴克无论何时都人满为患。这里的男女打扮时尚,光鲜。他们抽烟,喝咖啡,打牌,聊天,目光四处游走,穿梭于近处和远处的陌生身体之间。仿佛他们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和存在才停留至此,而不是因为一杯咖啡或者短暂歇息。
方俞不喜烟味。因此香野子抽烟时会有意识地注意风向,避免烟雾飘向方俞。与方俞相识至今,她从未见方俞抽上一口。方俞曾经质疑过她自己,也许以后也会成抽烟的女子。十余年过去,最终她并未臣服于自身的好奇心或世俗种种。对于痛楚与磨难,方俞自有与之抗衡的渠道。
香野子,你是个有瘾的女子。方俞说,烟,酒精,刺青,咖啡。你无法脱离这些。最终你还是在大江湖上行走的人。
长期的漂泊和激荡生活,人很容易陷入一种游离的状态而无法自拔。香野子说道,我需要这些支撑我的虚幻。它们都是具象,有真实的形态摆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它们给予忠诚,共勉,刺痛,甘苦,是我走在悬崖边缘抓紧的藤蔓。爱和被爱不是。它是虚象的。一段关系从相互牵引,确立,坼裂,到彻底消亡,不受时间限制。方俞,这里已经没有永远,没有一生一世了。它可以始料不及地开始,猝然结束。所以,往自己的虚幻里徒添更多虚幻,是对自己的落井下石,岌岌可危而不明智的作为。你也有你的瘾。方俞。也许你还没发现。对感情过于克制,隐忍的处置,内在暗涌会越来越激烈,澎湃。它无法凭空消失。到了临界点,它要有一个出口去排解。性,跑步,阅读,暴力,争吵,创作,专注做一件事,都是出口。但王浩,他显然成为不了你的出口。
关于秦时雨的近况,香野子甚少主动地向他本人联系问及。她更倾向从方俞那里打听,得知他一切无恙后便心安。大部分时候方俞主动诉之,她熟识香野子的性情,再重要的人,也只能做到有限关心,被动触发,更多是放在心上,不愿过多干涉。然而,这种性情在不熟悉的人里容易被误解,落下冷漠和无情的口实。
一个染艳红色头发的男子从香野子身边经过。看着他远走的背影,香野子想起了大学时期的秦时雨。
昨晚时雨打电话给我。香野子没有看向方俞,抽了口烟略作停顿,他说有事要告诉我。
他得病了。方俞的声音里渗出沉重的无奈和惋惜。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用尽所有力气地说,HIV。
仿佛一辆火车突然从香野子眼前快速驶过,只听见轰隆之声。她曾预料此事非同小可,早已做了相当的心理准备。然而在事实到来的面前,所有暗示和准备都是徒劳,幼稚。它们薄如蝉丝,一触即破。香野子的脑海一片白茫,丧失了思绪。这是她无法接受,却不容置疑的事实。
几个月前,他陪朋友去做艾滋病检查。结果朋友没事,他中了。后来听说他身边还有两个朋友也得了。方俞轻声地说,轻得彷如风一吹,事实就散了。香野子,你先假装不知吧。
方俞说出的每个字都放荡不羁,铿锵有力地冲进香野子耳畔,震动着耳膜。曾经在香港艾滋病慈善机构工作过的她,对HIV知根知底,了解它是一种免疫不全症候群。在避免伤口接触到携带病毒血液的情况下,正常交流,握手,拥抱,亲吻,洗澡,游泳,咳嗽,都不会感染。身边有感染者不影响生活。性交也不一定会传染。
纵使这是不争的事实,大部分人对HIV仍然避而远之,心生嫌恶。人们对事情的一知半解,比无知更可怕。它让人产生畏惧和误会,拒绝正视,深入,错误的主张随时日变得根深蒂固,伴随一生。
香野子接触过艾滋病患者,多年患病使他们脸色苍白,身型孱弱。但是他们的眼神坚定,无惧,透出看破尘世后的温柔慈悲。笑容真挚,可爱地让人难忘。他们是一群如此真,善,美的人们。相比与正常人交往,香野子待他们更为亲和,温善。
她听过不少患者与病魔抗争的痛苦与艰难之处。持续的药物治疗,最终只能延缓病毒在身体的恶化程度,换来多一些时日存活。他们单纯地为了维持生命的基本状态而做努力,却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对待可能病发的死亡,除了诚惶诚恐,他们比普通人了解生命的真谛,因此对它有敬畏之心,自然更真实,虔诚地活在当下。
知道了。香野子轻声地说。她终于明白秦时雨的那声叹息,是独自在黑暗的隧道太久,没有可以期待的出口,四处没有一抹亮光,却只能前行的孤寂与无计可施。是承担旁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与坚忍。是对生委曲求全的滞重眷恋,对死低眉顺眼的卑微姿态。
有时候你有一些坚持,一不小心便与全世界为敌。方俞说道,在追逐爱情的路上,你和时雨是同类。你们要的爱情是一种梦想,这种坚持注定更渺茫,艰难。
如果梦想会被现实打败,现实也会被梦想打败,成为另一种现实。只是相比之下,时雨要走得更艰难。香野子晃了晃咖啡杯,杯里的冰块发出稀朗声音。她吸上两口,点起另一根烟继续说道,人越老,能选择的就更少了。
所以,时雨从来不爱过生日。方俞说,他不想承认。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拒绝老去。电影《霸王别姬》里,还是小豆子的程蝶衣不老是唱错一句词吗,“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有时候人们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让自己确信。
秦时雨不急不缓向她们走来。阳光下的他戴一副深灰蓝反光墨镜,身穿海蓝色长袖卫衣,白色修身齐膝西裤。身型高挑修长,即使换了清爽低调的黑色短发,在人潮中依旧注目。人的存在感与穿衣打扮着实无太大关系。存在感强烈的人精神世界丰盈强盛,低调不语走在路上,仍会被旁人感知。他们坚守自我世界的准则,不屈不挠地行走。他们不渴求从外界得到有效回应以确立自身存在,更倾向通过自省与思考的方式。因为精神足够强大,潜藏的气场轻易压倒众生。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样的人实属少数。大部分人只是芸芸众生。
你胖了。秦时雨见面第一句就毫不客气地说。
嗯,别提。香野子早已习惯他的直言不讳。秦时雨真实可爱的性情,让彼此省去寒暄和不必要的修饰。
秦时雨瘦了,皮肤差了。香野子心里想道。她知道是病情所致,看着秦时雨脸上涂抹了修容粉底液,仍透出不曾见过的疲倦和忧悒。她心里一阵难受。
今天你没化烟熏妆耶。秦时雨说。
是啊。只是见你嘛。简单点。
王浩呢。他没来吗。秦时雨问道。
他今天要上班,请不了假。方俞看了眼香野子说道。
哦。还以为你们吵架了。秦时雨咯咯咯地大声笑了。
香野子明白方俞的用意。王浩是普通的男子。和绝大多数的中国男子一样,他精神匮乏,与之交谈格外吃力,无趣。仿佛极力完成一场不可避免的应酬。频繁联络感情,闲聊家常是香野子掌握不了的现实技巧。王浩之所以出现在她生活里只有一个原因,他是方俞的结婚伴侣。这种身份方使香野子和王浩有所交集,也使她尽力对他友善。正如方俞说,她和王浩的感情更倾向于生活。所以当方俞告诉香野子要与王浩结婚时,香野子支持,并给予祝福。她清楚王浩是个能过日子的男子。他的无才和平凡,其实能活得更轻松,更久。
然而,王浩不是个能交谈的男子。至少对香野子来说不是。
交谈需要势均力敌的对象。弱小的人容易被他人言行影响,从而改变自身的前行轨迹。因此香野子不轻易与人交谈,或主动发表意见。除非他人前来询问,它承载了对方的信任与认真,她给予客观的分析,把结果留给对方去决定。自我主动谈论他人之事,或者把自我人生交付给对方做决定,在她看来是不负责任的做法。没有人有权利干涉他人生活,如同没有人有权利以爱之名剥夺他人决定他自己的人生。
终究你的人生,他人无法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