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寻风而来，终究是随波逐流。而西凉锦州，月盛春意桃花时，正有钟灵毓秀之染。
七岁鬼估一路潇洒，招摇过市后落魄成小乞丐，被迫夹着人群中的缝隙，好不容易逃过士兵的眼，硬是挤进了乞讨者职业生涯中高不可攀的繁华地段——锦州。
为了不受牢狱之灾，一连几夜翻大户人家的墙角，终于，被年少的唐枕抓个正着，现场批斗。
鬼估为了方便下次作案，言语下，对唐枕‘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几次询问下，话变了味。
唐枕：“你是打哪儿来的？”黑夜里，鬼估不经意抬眸，看见少年眸中若隐若现的亮彩，言语间的不陌生，竟有几分幽默。
叉着手，牛气的说：“说真的，是打隔壁村儿那座无头坟里的冒出来的。”
暗中的少年轻笑，于月光的烘托下显得极为美妙。
所以，相识的场面确实尴尬。
为了避免自己流落锦州的消息传到姓沈的耳朵里，鬼估只能告诉他，她叫九仞。
自此，鬼估在唐枕的身边做了一个门卫，形如厨房外看门的阿黄，毕竟端茶倒水的活实在不适合她。
大大咧咧的砸碎了盘子，以及顺便试吃的程度。用孤枕的话形容就是：一只犬类动物看守食物结果。
相处下来，鬼估隐隐的察觉到唐枕在府中的位置不太清白。以至于后来行事必须时刻谨慎，稍有不慎都会引火上身。
不过，无论时隔多少年，足矣令鬼估缅怀的，便是那些时日的午后，在阁楼与唐枕一起切磋学艺，雷打不变的约定。
而在唐枕的记忆里，儿时的九仞是一个话很多，极为明朗的一个女孩子。
他其实很喜欢。
在那些漫漫的日子里，九仞总趴在窗户上。
喜欢对阁楼外街上的女子指指点点：
“公公，那个小小姐，真不错诶!”
喜欢为他打抱不平：“公公你的脸蛋生的真漂亮，和你那个死老爹一点都不像。”
喜欢翘着二郎腿，嘿嘿的问：“喂，我说公公，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帮你参谋一番。”
话里隐藏这一丝丝的阴谋，那个时候，唐枕会一本正经的皱着眉头说：“没有。”
“那你想娶一个怎么样的娘子呢？”
唐枕：“我不会娶谁，谁......也不会嫁给我。”
“不可能！公公你以后一定会有一个你很爱的人。”
你一句我一句的日常，持续了两年。
直到九仞说她要游方去了，而唐枕没有强留。
他们之间仅剩下的牵绊，是一个五年之约。
相互承诺的，是一人从政，卫百姓安乐，一人从军，以镇守王土。
只是，五年后，唐枕来了，九仞却无法赴约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八年的了无音讯，也许生也许死，一切也变的陌生起来。
据说后来的九仞冷淡无比，不再似少年时，朝阳如火的意气风发。
而唐枕，听说也要娶林将军家大小姐为妻子......
据言，九仞是一个孤女，颠沛流离许多年。
虽为女子，却拼尽才绝，硬是让当朝天子放下对女子的偏见，让她入堂。
九仞无姓，高堂之上询问为何。
她说：臣从江湖来时便两袖清风，只望被诛年不殃及池鱼。来时一般，离时一般。
而江湖无姓之说，大概就是那时流传的。
当时的她在朝堂已有一众势力，见皇上钦点的新官上任，前去锦州拜访才知原是故人。
那日，两人久别重逢。
四月锦州城，还是盎然生机，桃花纷纷扬扬，飘落入定尘埃。孤枕是记忆中的美男子，着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他似是对九仞了如指掌，对于分别八年后再见，竟无半点诧异。
不着痕迹的问：“你......可还好？”
九仞得知唐枕从政，她即要请辞。
对皇帝直言不讳：朝堂的尔虞我诈堪比妇人间的勾心斗角，我身为官，却无能为力。而臣身有满腔热血，只为精忠报国，比起明争暗斗，金戈铁马在合适不过。
于是此后的许多年，九仞秉着镇守边疆的决心，不在踏入中原，只愿守得一方安宁。
却当逢乱世年，又身负硝烟，驰骋沙场。
为民安，殚精竭虑，起初连连败仗，一丢便是数城池，朝中一片哗然，唯有诤友慷慨以及君主信任才不得诛灭。
故此，披荆斩棘，步步为营，终于得有一节凯旋战报。
九仞制胜是以少胜多，朝臣的嘘唏才日渐减退。此后身经百战，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丰功伟绩。
才不枉顾期望，愧对将军的名号。
九仞，名动四方，于西凉国可号令百万雄师，九死一生换得的是威震四方。
那一日，滔天的黄沙，黑白茫茫一片。
两军对垒，主帅竟在口舌之争。
或许别人不知道那时鬼估的心中所思，她轻蔑的望着身边极亲的人。
其实，都是一群骗子。
她笑着，在那种场面却有九分瘆人。
九仞看敌军副将生的白白嫩嫩，不禁调侃他的皮囊，当真没点男子气概。
又嘲讽他们的将军狗娘生狗娘养，没脸见人。
说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骂他们北楚将军是一个怂包，骂他们是一群软兵。
九仞踩着城墙，指着前方的楚师，仰天长啸，狂傲至极：“丞相大人，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群软兵，他们的将军是不是狗杂种！”
而唐枕暗自隐忍，面上无动于衷，看着遍布杀场的每一具血肉，询问九仞值不值得：“楚兵临城下，永世无终。为国尽死忠，片刻惊鸿。”.
为国而死，不过是片刻的潇洒，何必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换取呢？他是在试探。
九仞起初笑而不语，而后提高嗓门，就像是有意为之的宣告，对着后方的将士狂言：“即为一国臣子，必当精尽忠言。哪怕千里马革裹尸，去不复返，也当是无怨无悔。”
“而征战，也是我们一生的荣耀！”
声势浩大悠远。自然回答的不尽孤枕与那方主帅之意，他有所怀疑，便毫无顾虑说出自己的猜测：“你都知道了？”
九仞想着，有些嘲讽，她毕竟不是一个傻子啊，他们之间也回不去最初模样.....
“我不想杀人，但唯有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才能换取百世安闲。你，懂吗？少主大人？”
九仞并未正面回复，却看出她渴望和平。也知此人身怀绝学，所以对于所作所为都不曾有所顾虑。
九仞其实还留了三分薄面，孤枕不仅是南门少主，也是敌方将军，她口中所谓的狗杂种！
唐枕不懂，明明有着几乎相同的灵魂与信仰，明明一样的不想于世间随波逐流，明明都不想再流浪不想沉默。
可是为什么？
九仞年，此生惟愿与君披荆斩棘，丢失怒马鲜衣的话。
终究是末到殊途，与君隔如参商，与故为敌。
在九仞的记忆里，十年前的会面，在月夜的一棵桃树下，那时事态险恶，两个孩子便结为诤友。
只因互为知己，皆有同一志向。可是十年后却物是人非，事与愿违。
他们到底不能携手抗敌，注定刀剑相向的。
年少的他们一同去过许多盛景，行舟划过洛水时，九仞小小肩上负载了很多。才八岁的时候就说过：
“倘若某一日，终难逃此咎。那便无所谓靠近，无所谓纠结。只若当回顾往时，今昔不负。”
另有目的的唐枕，却被这句话触动，更佩服说这话的人，同时气愤敌不可深交。
所以，对这奇女子只能处处避让。即便知道她游方远去，也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为她铺路，暗自辅佐，知晓她的安否足矣。
可是到底，九仞的秘密藏得太彻底，唐枕也错过的彻底。
十多年后，她已经年满十六。记得那时的九仞，不过是初到边疆，他们也有些许年未曾见过一面。
唐枕横行朝野，九仞在沙场驰骋，意识到差异，两人不再打扰对方的生活。
直到战乱才被指派在一起。不过，前尘往事终究是过去，儿时不过戏言。
九仞对他是有同袍之情，却深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是潜入西凉中的奸细，九仞知道，却闭着眼不愿揭发，同时吾皇十分信赖他，倘若自己排挤他，皇帝会对自己起疑心。九仞心想也翻不起惊涛骇浪，便由他去了。
可好景不长，她在林岚之战败下阵，也因唐枕所赐。
死伤国亡之际，颓废的她被征召回皇城。
那日，浑身是血的将军站在殿内。
于朝堂，背对着唐枕，显得十分孤寂落寞，像是自言自语，却又似故意言之：“可我千算万算，算尽了天下。却从未想过，会是致爱之人推我入万丈深渊。”
天子微怒，百官避之不及。唯有唐枕毅然决然的站在她的阵营，可九仞非但不感动，而且恨及了他。
唐枕在利用自己，利用他们之间十几年的兄弟情分。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那么，九仞只有死路一条。
那一日，有人传信，子时将有杀身之祸。由此，夜半三更九仞仍旧警觉，不过，她还是身负重伤。
因为那个人是他。
九仞不可置信：“又是你......我为你付诸真心，你却厌之如诟......”
她为唐枕顾惜，处处退让，可是，那人却要处自己于死地。
待之休养生息，不知城外的消息被断绝的一干二净。等近卫前来，方才领悟：“君虽举世无双，但，三千浮沉，无独有偶。”
可是，无数个后悔也换不回江山未改，皇城在短短两日被血洗，几十万的兵就横堆成山，君主头颅被高挂南门。
九仞率领的十万大军活生生的做了俘虏。万箭齐发的阵势，她早已料到。
只记得，当时，瞧着楚军主帅果真是他，战未起，九仞的脸已是惨白。
她一步一步的走上城门，跪在西凉战士与君主的面前忏悔：
“国已覆灭，战士们，是我自私无能。当初入我西凉朝，便不曾求百世流芳，可是如今，如今......倒真是要千古留名了。”
九仞扯下发带，好一副苍凉。
掏出怀中的匕首，看着他，里面饱含着国仇血恨。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只够绝情：“果然是狗娘生狗娘养的杂种！孤枕你这样待我！！就应该想到终有一日，你愿付诸真心的人，会如同今日的我一般厌弃你！痛恨你！”
唐枕蹙眉：“只要你肯投降，在我大楚你仍旧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九仞，收手吧。”
“哼！国破山河在，此头我不惜！我西凉子民犹在，我西凉便可卷土重来！！”话可非空穴来风，她从不做卵与石斗的蠢事。
战神的光辉在唐枕的推波助澜下终将逝去，但是谁又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她的出现！
古老的气息里掩藏着她最深的记忆，可世人愚昧，硬与我九仞为敌。
曾经我傲啸庙堂！如今天笑痴人说梦。
也罢，待她重拾昔日战火，反正来日方长。
她轻嗤世间，所谓的正邪分割，笑着丝毫没有悔意，故不具留恋的斩断青丝。
征战的荣耀，重复浸染血红绛衣，独独不曾想，最终以身赴死，用自己的生命浇灌彻底。
最后，她不愿在看孤枕一眼。用祭祀的方式，将自己献给了西凉。
那方副将一瞬间的心悸，欲制止，却慢了一步。
那破世鬼将，用独属于她的骄傲，消逝在自己的手中。
“将军!”
“将军！”
“将军！”
总计五十万大军，全部下贬为奴。辉煌一世的人终究死在了孤枕的手里，而又国亡民奴......
“公公，落花无情，流水无意，即便真心以待，她还是会枉顾一切，爱她所爱，不必执着。”
“大漠风沙，江南楼台。高山孤雪，黄沙浩海，你想做的我替你，从此，我便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