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一处秘境与世隔绝。
居住着这样一群，只要出了秘境就必然会遭受天谴的人。
坐下的十六个位置，空余四座，其上附着一件灰白的高领斗篷，沿边印刻梵文。
加之堂上，十三人穿着统一，不苟言笑严肃端正。
坐上头目虽然掩着面容，但其神色微怒明白易晓。
西凉乃是百年古国，在这一地域有绝对威严，原本稳操胜券，计策万无一失。可天公不作美，直接一锅端了西凉。
背后操控如此些年，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可如今现实却是一败如水。
他恼怒，不论以墓暝的身份，还是九仞的姿态，对那个男人，她总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周围温度降至冰点，头目怒叱：“万事俱备，谁能跟我解释一下！”
斗篷下，余人面色凝重，理屈词穷。
那个来路不明的大人，的确有足够强劲的能力，但是，总无法招架孤枕的所言所行，对于他的冒犯，那位大人包容的过于娘亲，而孤枕对那位大人似如倾慕，两人的关系太过复杂。
不久前的那场破国之战，那位大人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高调的选择自刎而死，抛下西凉子民，不管不顾。
先前这位大人同有万丈光耀加持，不照旧落得一败涂地吗？为此，他们的阵营，本就为数不多的人中，同时陨落了两个。
他们是想活着所以来到这里，不是奔着死亡的，况且那不是死亡，而是无法再生的灰飞烟灭。
众人无以言对此盘诘，一个方及弱冠的少年，连忙劝慰道：
“时易哥哥，这俗话说的好，不是还差东风吗？”
“东风？刮过的风，算吗？”
少年摸摸鼻，尽量令自己显得从容：
“这，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吗？”
圆完场子后，识趣的不再多言。
离那时易最近的男子，抿着薄唇，沉默几许，方才出言：
“你们不觉得每一次，墓瞑都是败在，那个小子的手里吗？”阵营少见女人，声音极具诱惑，她轻笑：“这都成必然规律了。”
头目细想，半响道:“你是.....想断根？”
另一白发老者也品出其中意味，出面反驳：“让她成为一个未达到不择手段的杀人狂魔，谈何容易？”
与此同时，坐下较远处，一直低沉头不言不语的男子，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定，直起背，身子僵直。
犹豫半会儿，才解开身上的高领斗篷，站了起来。
头目见他的行为，微愣。
只见那男子露出的面容，眸中有异色：“如果说，是大道沧桑呢？”
厅中人，望向露出面容的男子，相较其他人，他其实也很年轻。
时易若记得不错，他与过去的墓暝十分交好。
而其能以身赴死的举措，时易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
时易：“霍仃......你可知，取下它的人再没回来过。你会永远的死去，没有回转的余地。”
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贪生怕死的苟且，不如豪赌一把，纵然已知后果。
可是即便是夺命，又怎样呢，只不过再见不到最真的她罢了。
霍仃毫无动摇之心，决绝的道：“我霍仃......就没有想过活着回来。”
——
那年初醒于旧坟，却幕时迎新雪归尘。半抔黄土覆了身，恰遇你佛手白袍。转眼间，邻家儿郎已是弱冠年。见我孩提身，不知此为何人。
两年后，转眼，又是一个两年。
楚国拔下西凉的旗帜，那一战使至战区血流成渠，尸横遍野。
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枕藉遍地皆是。
硝烟漫天时，将军举足投降自刎谢罪。
九仞曾经如何的风光，那时便有如何的臭名昭著，招致妇孺唾弃。
一代破世鬼将被斩杀，让楚国军队主将南门孤枕与副将连寄北名声大噪，霎时流言四起。
西凉一时群龙无首，百官任有千般慷慨，万般誓死捍卫西凉王朝的决心，无奈国已经失守，注定心有余力而力不足。
一致商议后也不从北楚，自跪在金殿从容就义。原本受降的西凉军队，赤手空拳亦是反抗，护卫西凉。
百姓组建义军，护卫西凉。
一日里，西凉江山倾覆并遭受灭国之痛，纵然国都失守，但千千万万的西凉子民一心向死。
暴行持续两年，仍旧血本无归，纵然是弥留之际，也让北楚落得苟延残喘。
吞并了西凉偌大国土，而遗留子民皆以归顺为由，存于北楚，始终低人一等。
曾经以此为骄傲的西凉子民的身份，在无人敢提起，从此再无西凉，没有人再相信它能崛起。
北楚大国的地位再无人敢撼动。
而楚国一荒凉边境处，唯剩一座无名坟苦苦的守着西凉旧土，悲悯世间的可怜人。
坟前杂草丛生，不知黄土中魂，魂归处。十年欣荣空思量，无望。
而自屠国的最后一战，犹记的不过是她眸眼间，充斥的仇恨、埋怨。
如今，站在她的坟前，长怀心底的愧疚倒是慢慢的堆积起来了。
他未曾想过，任九死不悔的傲骨儿郎，甘心从容赴死，慷慨就义，也不愿低眉顺受。
那时女子与少年们，愿马踏四方的诺言，终究是败给了高官俸禄。
孤枕却说，他们只是败给了忠义。
两军对垒必有一伤，九仞的固执害的她终一无所有。
是的，孤枕将她葬在这里，让她看在守着她所痴念的国土，长怀想或许这便是孤枕对九仞的恨了......
一身白袍衬的长怀有点单薄，生了些许悲凉，亦是对死者的敬畏。
空山新雨后，静谧了山间。
天地凝集，染红了仲夏红花。
那日破国之战后，孤枕废了大量的精力保存九仞的尸体，直到平定暴乱，才被草草安葬在此地。
长怀也有许久没来过了，却不想短短几月，这里已经荒废到这种地步。杂草丛生，掩盖了旧坟旧人。
长怀说孤枕与九仞十几年的纠葛，各自坚守自己忠义，都执拗的不愿退让。
只好如今，是这样进无行道，退无悔路的局面。
死后也不愿再相见。
穿过林子里的悠长小道，尽头便是了。
他浑身僵硬的处理在墓碑之前，话中生硬：“九仞，我来看你了。”
不知如何开口，即便天光暧然，仍觉阴森密布。犹豫片刻，忽觉遗憾而从容的道：“你知道我每每去锦州，总想找你动动嘴皮子功夫，等到了你的府邸，才意识到你已经走了......”
长怀惆怅，不再往下说，那年九仞遭受他们几乎所有人的背叛，不敢想象，又自责有感慨：“如果你没离开......就好了，很想念你敲我头骂我的样子，一起烧了孤枕的书房，故意惹他生气的日子。”
轻笑出声，回味过去点滴的趣事。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你曾说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如今即是应验了。或许猜中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你也不愿为他洗手做羹汤吧......你要闯荡他便任你闯，只在背后护你无由。他平生最大的秘密不是北楚的细作，而是他......”
只是喜欢你罢了。
只是喜欢你罢了……
“呵，算了。”
最后那句他也不知怎么说出口，只好埋在心里。
从恼怒转变成嘲讽：“他说没了你便一无所有，只在回忆里度日牵挂你，你大概没见过你走的那一天，他抱着你痛苦无措不愿撒手的样子，我从不敢想那个无比骄傲的少年会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在自己手下兵的面前丢失颜面也不重要。或许正是如此，所以最终还是以北楚之名吧。想来弥补这一辈......都没可能了。”
说到最后竟然豁然一笑，将手中提着酒打开，洒在九仞的坟前，道。
“上次与你打赌输了，你爱的化梨醉再是找不到了，山下路过酒肆给你拿了一瓶女儿红，将就将就得了。”
片刻间抚去先前一脸愁苦，似是淡然。
另一处，白嫩的肌肤于黄坟里裸露，只有双脚被埋在泥土中，那小身板动了动。
周身，不若一草一千秋，一花一世界。恍恍惚惚间，睁开那双朦胧的大眼睛，眨了眨，方才溺水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还好及时苏醒。
肉团趴在坟头，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墓碑前的白衣男子，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
凝气，拔取挡住视线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以她多年的行事经验，多半是有故事的故人。而一旁正欲看戏的团子九仞，拔完狗尾巴草就卧槽了一声。
迫于语言的局限，心里路程大概是：没什么事你抬什么头。
霎时，双目交汇，吓的她站起来，一个趔趄，像是小脚踏空，身子前倾，脚丫又埋在土里，束缚着。最后‘澎’的吃了一口泥。
对着长怀四脚朝天，空气忽的凝固几息。以为就这样了，谁知一个松动。
整个坟墓全部往下陷，原本的突起，形成了一个大坑。
长怀见着一场面，那个震撼，好半天没反应。
原本紧绷的脸也憋不出了，忍不住卧槽了一声。话说，这坟是被盗了？
可荒山野岭的，见鬼了。
心里打着算盘，自己要怎么和孤枕交代时，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坐在裸露的木棺上，才意识到始作俑者。
竟是个小乞丐？无法把持后，调侃陷在土里缩成一团的九仞。
“喂，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啊，看你弄的，这么大的阵仗。”
说完，伸手欲提起鬼估，又考虑到她浑身是泥，于是乎拿起近旁的一根粗壮的木枝，双手挑起面目一直蠢笨蠢笨的，穿过两段袖口，像安置小鸡一般放在地上。
丢掉手中的东西，蹲在她的面前，与这似......泥鳅（？）的鬼东西平视。
九仞睁着萌萌大眼，表情蠢蠢的，一脸懵逼的状态，一副纯天然无公害的模样。
刚刚发生了什么......摔了一跤，然后......掉到了一个光线很足的山洞里，质地不硬，软软的。
再然后......两眼一睁一闭，就变成了烤串，看见吓自己一大跳的大傻子。梳理好，脑袋里的一团糟，变成笔直的线条，笔直的。
鬼估一副了然一切的神气，更不高兴。
长怀见她浑身脏兮兮的，十分不地道的笑了。
于是，鬼估不客气的抹了他一脸泥，静静的死盯着。
原是犬类蹲式，完美的演绎条件反射，小鬼估哎呀的无所谓的叫了一声，长怀却有所谓后立马弹起来后退，伸手准备擦拭，还是停下了手。
见那小屁孩呵呵的笑了一声，神情又即刻恢复之前的状态。
给长怀的感觉有点像大白天撞鬼了，疑惑的审视。
几次交谈后，两人同步的犬式蹲在大坑的面前，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其塌陷。
这样子明显被开坟过，应是不久前打开的，只不过开坟的人有意隐瞒，不想让人一眼便心生怀疑。
故做了好一番整改，上面杂草不多，有个坟的样子，长怀还真没看出来。
却让这小乞丐误打误撞的踩进了本就不坚固的黄坟。
没有棺盖。
没有尸骨。
唯剩一件红色嫁衣......
顿然，他想起最初的奇异，一直狐疑:“你能解释解释你怎么睡在坟上吗？”
她左右摇晃脑袋。
“这棺材里埋的可是一个将军？”
“是啊，一个命苦的将军。”
鬼估似懂若懂的点了点头，一个灭国之将。
长怀想九仞怕是尸骨不存，找不回的。若孤枕得知，想来又会变着法子的撕心裂肺。这个残局……
待黄昏降至，夕阳西下时分，淡淡的橙红云光遮盖着碧蓝的晴空。风划过树梢，西西索索的声音。
原本一个人烟稀少的萧条之地，由此发生比过沧海桑田的转变。
六月的天已是燥热之际，让这小姑娘极为不喜。
离去时，回转身子，最后瞧了一眼连逝者名字都没有仅刻奈生二字的墓碑，似是身处其境。
感受到几分孤单，几分寂寞。
无人陪伴，无人共处，无亲友。
被人怨恨，被人陷害，被人背叛。
没有一个人能比肩共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凡心。
最终背负罪名，半生戎马，换得众叛亲离。
“既然苦于奈生，为何探求锦绣。奈生，呵！奈何而生......”
这就是长怀所理解的九仞，奈生二字是一个极为矛盾的问题。
两人走上小道，向林外走去。少言寡语的鬼估着实好奇。
“草深三尺，她没有亲人吗?”
“她啊...是个孤儿。”
“朋友呢？”
“呵，若不是死了，就是没脸来。”
“你脸皮真厚。”
“我是怕没有一个人陪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