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式迈进十月的第一个早晨，赵筠从锦枕上醒来。腹中的胎儿仍然在不由自主地动着，敲打着母亲的孕肚。怀孕也差不多五个月了，从九月开始，她就能感到胎儿的四肢在动摇自己的小腹。光是这会，她就感觉自己已难以将它送出去。再发展五个月，不知道届时临产，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在河阳的时候，她就亲眼目睹过有亲人在生产的时候，由于胎儿逆着出生，被活活闭死的场景。怀孕生产，对于男人来说只要是动动其儿子的事情罢了，但是对女子来说，却是在死亡线上死去活来地走了一大步。那个嫂嫂临死前的惨状，连呻吟都逐渐乏力的过程，让赵筠对生育这件事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然而莫子成将她娶回自己的府中以后，当天晚上就向她索取。这令赵筠感到非常害怕。但是他似乎不管，他的力度温柔又狠厉，占有一种支配的地位，自己才十五岁，又不如洛姐姐那样健壮，同他反抗不得。事后他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同一个别人的女儿深度接触，也算无遗憾了。
赵筠知道他的遗憾说的是什么。如果那天夜里躺在郡府床上的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洛姐姐，甚至还有洛姐姐的那个海国夫婿，莫子成恐怕会变本加厉。不需要猜都能知道，自己的光泽能轻松为她们两个成熟的异域佳人盖过。还好洛姐姐带着绫姐姐及时逃了出去，展翅高飞，就算莫子成再爱她，现在他也只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面。
但愿自己在几个月后不要被他向自己注入的阳气害死，也希望他能够收敛一点。毕竟也是要有小孩的人了，总不能太放荡。赵筠一边摸着自己的小宝宝，一边想着。
这个小家伙这么有活力，不知道它生下来是男是女，是更像父亲一点还是更像母亲一点。如果是女儿，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会不会也要面临自己这个境况呢？或许这是赵家、莫家这样家族出身女子的宿命？
正在赵筠安抚着自己的胎儿的时候，坐在一旁的人稍微动了一下。
她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天依趴在自己的身边。她刚才一直在旁边伏案睡着，身上披着一件锦。她的睡姿很安详，不打鼾也不磨牙，一声也不响。室中虽然屏退了婢女，但灯并未灭掉——灯油在一个时辰前被添过一次。恐怕洛姐姐昨夜睡得不是太好。
她不想打搅洛姐姐的睡眠，便躺在床上静静地想事。有时候比较难过，有时候又比较开心。一直到案前的人细声打了个哈欠，起来抹眼睛伸懒腰的时候，赵筠才开口向她道：
“洛姐姐，你醒了。”
“嗯。筠儿是什么时候醒的？”天依呼了口气，仍然有些倦意。头上的锦披一不小心滑落在地板上。她连忙拾手去捡。
“早一些。一梦到天亮。”赵筠答言，“洛姐姐只睡了一个时辰？”
“没有。我和阿绫是断断续续睡的，轮过班了。”天依道，“现在她应该还在房间里睡。”
赵筠看了看外面的天光：
“差不多也到早上了。真不可思议，我和洛姐姐相识是在元狩元年，今年就是元狩三年了。”
“时间过得是挺快的。”天依支着手，“虽然也才过了三四百天。”
“昨晚那些院中的姑嫂们过得咋样？她们守岁是守到几时？”
“一直到东方发白吧。还好有山歌和各种故事来磨时间。到最后讲不完了，就说鬼故事，自己夏天遇到什么鬼火啊，之类的事情。我和阿绫再同她们说说鬼火之类的原理。”
“什么原理？海国还有鬼的学问么？”赵筠起了兴致。
“那和鬼没有关系。有一种物质叫磷，有些磷在不热的时候也会燃烧起来，基本到夏天，按我们海国话叫空气的温度上四十度以后，野外暴露的磷化物就会燃烧。这些地面上的磷多是动物的尸体分解出来的。”
“这样么？”
“所以磷在海国也应用得非常广。有一种兵器叫白磷弹，就是拿白磷制作的弹丸，在空气中爆开、散开，然后它们就会燃烧，落下来伤害地上的人。”
“听起来蛮可怕的。你们海国人居然利用鬼火。”
“毕竟海国无所不有，杀人的利器自然也是无所不有。”天依轻声笑了一声。
“姐姐再休息一会儿吧。今天可以不起那么早，我再在床上躺会。”赵筠又靠在枕头上，“自从有了这小娃之后，我就感觉躺着最舒服。哪儿也不想去。”
“上午家中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家里人说要去外面的山岗看看，迎迎冬，我是不能去的。”
“那小姐就在家里坐坐，我们陪着小姐。”
“那多无聊啊！”赵筠摇摇头，“就为陪我一个人，两位姐姐就闷在这儿，不好。”
“我们可以搞胎教啊。”天依笑起来，“海国有种事叫胎教，就是在胎儿还没出生之前，给它听些故事、听些音乐之类的。不说有效，但求聊胜于无。”
“听起来有些意思。汉地光是讲究教，可从来没讲究胎教的。”
天依一边用食指点着下巴，一边想着，或许比起期待着能让还在发育中的胎儿真的能学到什么东西，胎教对于孕妇的意义更大一些。孕妇每天在家里坐着，到哪儿都需要人抬……等一下，为什么孕妇需要人抬呢？
赵筠的肚子虽然已经有了，但是也没有到特别大的程度。她年前第一次见到赵筠的时候，她就坐在辇上，基本上不动弹，生怕动弹会动了胎气。但是在现代，孕妇是可以运动的，并且还有相配套的健身操、有氧锻炼等等方法。在肚子还不是太大的时候，赵筠完全可以做一做小心的锻炼，只要不摔倒，殃及孩子就行。
“筠儿，你这几个月都坐辇么？”
“不是。是近一个月才坐上的。大概到离开洛阳之前。”赵筠说，“怎么了？”
“也怪我太笨了，今天才想到。这两个月还不用坐辇，可以做做强身健体的事情。”天依眨眨眼睛，“比如走走路，上上街。坐车颠簸就不用了。”
“可以么？这样不会动胎气？”
“就走走路，不会动胎气。孕妇也不是病人，不是说一定要卧床之类的。在我们海国，有专门为孕妇做的健身操教学，孕妇每天做这些健身操，动动手脚，或者走走路、爬爬山，都能强身健体。这不禁不至于流产，对生育来说还是蛮关键的。一个人不运动，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没力气，那样就不好了。”
“听姐姐说……既然海国行此道，好像也有点道理。”
“来，筠儿，我们这就下来，把辇扔一边去，去院子里走一走。如果筠儿怕摔倒，我扶着你。”
赵筠仍然有点犹豫。不过考虑到自己到长安以来很多建议都是天依提供的海国意见，再加上五个月后的危机确实存在，强身健体也属于自己的强烈需求，她便走下床来，简单地试了试。当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走。
“来，没病，筠儿走两步。”天依牵起她的手。两人在室内的木地板上踩了几圈，赵筠的脸上相当开心。
“真的！好像坐辇反倒是多余的了。”
“其实没这个必要。五六七月时还不是很大，尽可能让自己锻炼到，到快生的时候，再注意起来，就无事。”天依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穿上鞋子，“小姐，我们到外面逛逛。”
在熹微的晨光中，两个人搀扶着走出房间。一呼吸到外面凉凉的空气，赵筠原来阴霾的心情似乎被一扫而空了。
“真神奇！好久没有早晨到外面来了。”赵筠的嘴角几乎控制不住，“哎，前两个月好像是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早上时常来外面走动走动，闻闻清晨的空气，也是很好的，能让人心情愉悦。健康的孕妇是什么样呢？有力气，再加上心情愉悦。身心都健康，生孩子就是个寻常事。”
听了天依这番鼓舞，赵筠安心了许多。不过她还是有个疑问：
“不过洛姐姐又没生过，怎么知道的海国那边的事呢……”
“我身边的人不乏结了婚的，自然有生育的经验啦。我们海国医疗做的比较好，一个是生的地方比较卫生，不会有很多菌虫毒虫之类的；再一个是孕妇注重健康，什么营养都摄入，从白米饭到木耳到各种时蔬的汤，到酸水果，都供应上，然后一天又锻炼。我有个一块上过学的同学甚至怀孕五个月，天天到山上爬山。”
“啊？爬着的时候不就有危险么……”
“走山路。海国的山路不是用树枝加泥土做的，是用水泥平平整整地铺成一个一个台阶的。坚硬安全得很。”
“车如何过呢？”
“车不从这种山路上过。这种山路是修给游人赏景或者健身用的，走车的路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从前的老办法，就是沿着山，用火药炸开山的一部分，做盘山的路，沿着山绕过去；一种是近几十年的办法，就是遇到山，用一台大机械掘进去，掘出一条隧道来；遇到水，就浇筑水泥墩，里面加上钢骨，筑桥过去。这样路就没那么多弯弯绕，也不需要上山下山了。在哪开车都如履平地。”
“还是我想得太薄，根本想不到海国会这样做。”赵筠轻叹一声，“你们要是哪天真找到了回海国的路，一定要把我和这个孩子带过去好好玩玩！”
“要是能轻松地回去，我恐怕早就回去了。”天依摇了摇头，“这是未来的事，我们还是先看看风景吧。”
“对了，姐姐不是说今天给我看那些画海国的画么？”
“等上午再看。”天依温柔地笑道。
她扶着赵筠的臂膀，一块在池边走着。天依在行走的时候非常注意脚下，生怕在路上踩到什么小石头之类的，让筠儿摔倒。赵筠则是将自己的足下完全交给了天依，自己不停地看水边生长的各种植物，以及远处大树、亭子在水中的倒影。她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观赏过风景了。再加上夫君又不在，门上又贴了新的桃符，她感到今天是自由的一天，这个院子也同自己家一般。
“这个院子里的风候，比起洛阳或者河阳来说有什么区别么？”天依问她。
“我感觉都差不多。虽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是到了临近年关的时候，都是这样。树叶总是要落的，菊花总是会开的。其实洛姐姐用不着问我，自己感觉，不是也能知晓么？洛姐姐也是在两地都过过秋天的人。”
“也是。”
大约来回散了半小时步，东方泛红了，太阳正式地升了起来。直到这时，醒过来的女工们和乐正绫才发现两人在池边。
“你们这走了几时了？”乐正绫披好衣服，走过来问二人。
“才两刻钟，不久。”天依朝她比了两根手指，“我刚才想到有身的人需要锻炼，所以陪小姐出来走一走。”
“啊，这不错。”乐正绫附和道，“我也一直纳闷，小姐为什么一直在辇上。现在小姐下地走路，自然得多了。”
赵筠也点了点头。看起来海国的人确实都知道孕妇要运动的事，洛姐姐所言非虚。
“可惜的是我们过来之前没有学那套健身操，现在用不上。要不然还可以教筠儿做一组健身操，”天依笑着转向赵筠解释，“就跟导引之类的一样。”
“似乎是求长生的人才导引。”赵筠歪着头想了想，“好像从前那个留侯经常做导引的事，还辟谷。”
“是。不过辟谷没辟几年就仙去了，毕竟人不可能不吃饭。”天依道，“但导引之法确实可以强身健体，我们海国的健身操也差不多类似于导引。虽然我们没有学那个，但是它基本上也是动手动脚。回头我们出去咨询咨询，看导引做的动作是什么样的。”
“实在让两位姐姐操心了。”
“那我们也是学了学知识嘛。我们从前光是听说汉地有导引的行为，就是不知道导引具体是什么样的。刚好这个冬天时间够多，我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正在这时候，适逢赵定北也带了些仆人过来看妹妹昨晚睡觉的情况，碰巧撞见了三人。看到小妹没有乘辇，而是走在天依的身边，他吓了一跳。
“哎，小妹，你怎么在地上？”
“洛先生说怀孕不是病，孕妇在准备生养的时候得健身。她们海国的孕妇就有很多导引、走路、爬山的。这样身体康健了，生孩子也有力气。”
“那是海国，咱能同人比么？”赵定北蹙起眉头，“别说海国了，我小时候，父亲同我们说过，塞外的女人都是随帐迁徙，怀孕生娃都在车马上，那能一样么？”
“不健身的话，汉地同海国的差距就更大了。”天依顺着他的势头往下说，这一句话就将赵定北的话塞了回去。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有点意思。”赵定北将两手板在背后，“就算那样，你们也得好好扶持扶持小姐。万一摔着了，那可是得不偿失。”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现在就在搀着筠儿。”天依道。
“我虽然不能同你们乘车出去，但至少能在府中逛几圈。”赵筠笑着对她的哥哥道，“今天我就在府里转一圈，像刚来时那样，同洛先生到处走走。洛先生说怀孕的人，心情也很重要，我这么到阳光下走一走，身体也挺舒适的，心情也欢畅。”
“那也不错。”赵定北敷衍着说，“昨日出府门的时候，左内史同我说子成这两天都要在家里，明天大概过来同妹妹一块住。”
“那今天还有一天时间？”
“什么叫还有一天，”赵定北摇摇头，“夫婿不在的日子，妹妹应该想着他才是。”
“不管是什么说头都是还有一天。”赵筠嘟起嘴，转向天依，“那今天我们做什么呢？除了在府里逛逛，一会看看海画以外。”
“反正你们玩你们的，我一会儿是要出去了。小妹既然昨夜到今日都无恙，我也算放心了。”赵定北算是完成了他的使命，“实在无事，可以让女工们教妹妹编个灯笼，做手活，也有意思嘛。我们大概近昏的时候回来。到时候，给哥哥看看你新编的灯。”
——第一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