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被徐圆先弄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便听见隔壁母子两个的争吵声。青青心里有些惶惑和不安。因为争吵的焦点似乎并不是被打翻的那碗饭，而是自己。
过了片刻，徐圆来了，徐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和抱歉。他为自己母亲道歉，说徐氏身上不舒服，所以心情也不会很好。青青点点头，她现在越来越习惯在内心完全不同意的情况下也点头了。徐圆安慰青青说不要担心那碗稀饭：“一碗饭而已，没什么的，大部分都没有弄脏，捡起来我已经吃了，弄脏了的那些我送给别的邻居喂鸡，总之不会浪费。”
青青认真地说：“那好。晚上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浪费。”
徐圆一愣，心头一片触动，又十分感伤。毕竟家里头已经没粮了，缸底的那一小捧米只够做一碗稀饭的。青青这么好的姑娘，自己不能让她在这里开心不说，连基本的饱饭怕是也要吃不上了。
徐圆有些丧气，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说：“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等徐氏和青青都分别歇下来，徐圆再独自到隔壁院子来。
碰到没有粮米的时候，自然是要厚着脸开口去借。徐家庄这么大，虽然大部分都是同族的亲戚，但借粮米这事儿，还是要从最亲近的人借起。
可是徐圆去舅舅家讨要粮米并不顺利。
因为在隔壁院子他没见到舅舅，只见到了舅娘。
沈氏坐在徐丁家的厅堂，对徐圆的到来似乎有所准备。
对于徐圆家粮食的状况，沈氏心里头其实是有数的。
毕竟每年徐丁和沈氏给徐圆那边的粮米是有数的，能吃多久完全可以估算得出来。徐氏食量不大，但徐圆是个大小伙子，现如今家里又多了个青青，粮食紧张是一定的。
再说了，现在也不是徐圆一家紧张。毕竟青黄不接的月份，第一季稻谷得等到下月才打。足足一个月时间，众多家庭都是能省则省，一日从三餐减到两餐不说，还要时时喝稀。
徐圆就是想借也没有太多借处，徐丁是他亲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徐丁家也是比较会存粮的那种。
说到这存粮的本事，沈氏有足够的理由得意了——从前还在沈家做闺女的时候，因为家里人丁多，她又是注定要嫁出去的，所以父母在粮食上面永远偏心几个哥哥。她从小就懂得怎么在粮食上斗争。南瓜蒂，地瓜藤，这些东西都是她率先在家里吃起来的。粮食不够的时候要吃米糠，永远是她不厌其烦地将米糠拌在米浆里，然后掐成一小托一小托，上笼屉蒸成硕大的发糕。不但足以下咽，光是发糕那腾腾的模样，人首先就有一种饱腹感。还有排粉，这东西做起来复杂又吃力，可沈氏不嫌累，因为排粉头天晚上泡水里，第二天拿出来足有原来一倍的分量，吃到肚子里最能扛饿……沈氏就是这样用着力气和智慧，努力地活到这么大，也敢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一句从来没怎么挨过饿。
现在跟了徐丁，她这等节约粮食的本事就更有作用了。当然，沈氏再亏待也不会亏待自己男人，徐丁是家里壮劳力，犁地松土，沤肥收割，甚至捉虫护苗主要都是他，他是绝对要吃到十二分力气才够。至于沈氏自己，她从前在娘家压箱底儿的技巧全部给使了出来，从前家里头兄弟姐妹那么多自己都不会挨饿，现在只有自己跟徐丁两个人，她就更饿不着了。
只是，虽然有这等持家的本事，沈氏偶尔还是不免对着厨房的米缸面缸发呆。看着那白花花的米面，她总是一边美滋滋地回味这一年来耕作的辛苦，一边恨恨地想：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每年劳作不休，可到了年尾一合计，扣去夫妻两人的口粮，能拿出去换钱的根本所剩无几？
她也想克扣隔壁每年的粮米，明明是徐圆母子受了自己这边的恩惠，怎么反倒像自己这边给他们做长工似的？可是徐丁不允许她那么做。徐丁总是说：到底是一家人，一个是他亲姐，一个是他亲外甥，再便宜也没便宜到外边人。
沈氏听了这话只说自己男人没出息，不过也奈何不了他。徐丁憨厚地笑笑，总能把她哄回头。碰到徐丁这样的男人，沈氏很知足了。不过也正因为徐丁是她男人，她不能允许别人随意欺负他。
在沈氏看来，徐圆和徐氏母子二人，事实上就是在欺负徐丁。
这些天沈氏每天跟着徐丁下田劳作不着家，一来是因为上次在徐氏那里吃了败仗，不好再去生事。另外则是因为她就等着这一天——徐圆家粮米吃尽，他要是想不挨饿，必须低下头去到这边来借。
如果搁从前，徐圆有几根硬骨头，沈氏还不敢把话说太死。但今年有了那么个佘青青，徐圆不是上蹿下跳地要在这个姑娘面前卖好么？沈氏料定他绝对不肯让青青挨饿。
所以这几天晚上沈氏都不让徐丁回来，而是撺掇着他去田里守着，为的就是能给自己独自在家对付徐圆。沈氏撺掇徐丁出去的说辞是眼下乃是收割前最要紧的时候，得防备着田鼠啊麻雀啊，甚至还有别人家发飙的耕牛，几天前就有一次，某家的牛不知怎么冲到了另一家的田里去，足足踏坏了一亩多地。两家的官司眼下打到了族长那里，还不知要怎么了结。
听了沈氏的话，徐丁老老实实去了田里，只要天气合适，他甚至会在田地边的小棚子过夜。
徐丁不在家，沈氏一人读作厅堂，气定神闲。
果不其然，徐圆这天晚上便往这边来了。
徐圆一进屋，沈氏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徐圆来了？”
徐圆进门后扫了一眼没看到徐丁，愣了一下，点点头，下意识问了一句：“舅娘，我舅呢？”
沈氏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平静：“你舅下田去了，得守一整夜。”
徐圆知道这话是让他别祈望着他舅回来，所以只好对沈氏道：“舅娘，我家没粮了，来你这里借点儿米。”
徐圆说这话时脸色平静似水、不卑不亢。这就让沈氏心头噌一下火起。沈氏心道：这是求人的态度么？还是我家米缸其实是你家粮仓？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来就是了？
她压下愠怒，不浓不淡地回应：“徐圆啊，不是舅娘不依你，实在是这还有一个月得熬，我和你舅又是天天下地干活的，每天吃不饱饭，就守不好稻田。守不住稻田，等到下月抢收的时候就打不好谷子。到时候不但我们家吃亏，你家粮米也不能保证啊！舅娘不是骗你，现在每天我和你舅两个，吃饭都恨不得数着吃。你要再想我匀出点儿来，实在是那啥，黔驴技穷，呃，无能为力也。”
沈氏非但回绝，还拽了两句文，把不借粮米的理由装点得冠冕堂皇。且不说话的内容徐圆相信不相信，光是她这态度就让徐圆有点不爽。
可再不爽也没用，家里明早还等着吃饭。自己挨饿没事儿，母亲和青青就不行了。
于是徐圆还是不得不低头，声音也软乎了许多：“舅娘，你看着不还有一个月再打粮么，你说你算计到了每一粒米上，这说明至少还有一个月的口粮。不行你先接我点儿，先支应过了这几天，我去外头打点儿山货野味什么的，到商道上换了钱财或者粮米，立即回来还你？
看着徐圆低眉顺眼的模样，沈氏心里得意，不过她可不能就这么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她翘起了二郎腿，再抓起一把瓜子来——这瓜子还是过年的时候她存的年货，一直剩了点儿没怎么舍得吃，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沈氏故意把瓜子磕得粒粒作响，将瓜子皮吐到了徐圆的脚尖，道：“徐圆，实在不是舅娘不肯依你，只是我说你啊，唉，真应该自己多想想办法，长此以往可不是个事儿。还有，你现在是你和大姐两人，以后不还有那个青青么？诶，我看你这几天伺候那青青倒是伺候周道，村里头是不是转遍了？徐圆啊，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在地里头忙得汗滴禾下，你们俩优哉游哉。不是我喜欢说嘴，实在是那个青青，不是挺有本事的么？怎么着？莫非是个好吃懒做的？嗨，不是最好，不过你可不能舍不得啊，都娶到那么漂亮能干的姑娘了，差不多都已经是进了家门的人了，可不能惯着。你看我，十岁的时候就在娘家下地。自从嫁了你舅，插秧除虫收割，什么时候不是跟他一道儿？徐圆啊，不是我说，舅娘好歹比你多吃几年饭，舅娘说的这些话，你可得上点儿心。”
徐圆被讽刺一番，连带着青青都遭了秧。不过为了讨要粮米，他都忍了。末了他只再问了一句：“我舅什么时候回来？”
沈氏内心冷笑：怎么着，在我这里讨要不到，准备问你舅讨？门都没有！
“你舅啊，估计今晚不回来。现在正是田里最要紧的时候，闹田鼠呢。只要天好他就在田旁边的棚子里过夜。晚饭都是我送去。”
言下之意，是你啥主意都别想了。
听了这话，徐圆果真再也没说什么，回到了自己院子这边。
徐圆没要到粮米，还被沈氏羞辱了一番，内心气愤，却终究无可奈何。他空手而回，时间已经挺晚，母亲和青青的房间都熄了灯，传出来静静的呼吸声。徐圆靠着院墙，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田野弥望无际，天空星汉灿烂。徐圆沉默地吹着夜风，头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