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好,日光疏朗,连着几日阴雨绵绵的帝都终于放晴,皇宫琉璃宝顶华彩卓然,威严而端肃的紫禁城渐渐苏醒。
宫里规矩大,伺候贵人时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女孩子们被调弄长久,故而脚步缠绵身形娉婷,手上的章法却丝毫不乱。重重宫锦掩映着身形清瘦的人影,那人似乎舒展着双臂任由伺候的女官们给她披上层层华服美锦,簪上凤冠。铜镜中的面容模模糊糊有些失真,却依旧可见她眉目清晰,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她沙场征战多年,脱下铁甲只清贵沉静,然而眼角眉梢依旧被风霜刁难着刻下了令人生畏的杀伐之气。女官得了上面的意思,巧手用厚厚的脂粉渐渐将面容修饰得温润秀美,佳人柔婉妩媚,虽说失去了她真正令人心折的风姿,可也足以担当起嘉和公主的尊荣。
眼看着收拾得当,女官轻轻敲击了一下白玉笏板,一众人将身子弓得低低的,伺候她穿鞋。她光裸着的脚玲珑纤细,几个女孩子伏在地上绯红着脸颊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就退下了,她自己拿了黄金面具戴上,一举一动莫不优雅闲适,却不显得柔弱娇懒。
大红的吉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略显单薄的身影也让人觉得天家威仪赫赫不可侵犯。面上突兀的黄金面具狰狞华美,面颊处勾连着雕出了凶恶穷奇,下颌连着脖颈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裙角绾绾曳地,一针一线织就的海浪连云的滚边沉甸甸地从肩头蜿蜒而下,披满华服,象征江山稳固、福寿绵长,她的命运也从此真正和慕容家紧紧相连,可心境是否如旧,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她出身武家,又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的沙子,不少言官抓不到她的把柄,只参她不懂教化,轻浮无礼。哪里有人当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那位的为人他们怎么不了解,行事恣意不错,却从来滴水不漏。
今日且看她步履款款,披着上天馈赠的一日倾城日光,魏人讲究深袖长衣。宽大的莲袖只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大红颜色衬得一点白令人神往。按例本该在一旁侍奉的长史默默跟在了身后,几十斤的布帛金银压在她身上,她走得异常稳当,仍然拈着优雅闲适的做派,比从小教养在宫中的正经公主更要从容。想来是平日甲胄加身,吉服凤冠到底华美有余厚重不足,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她神色淡淡一如往常,未见喜色,滔天的尊荣富贵终究没走到她心里。
大殿门前的皇帝垂下眼看过去,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笑。等她登上玉阶,他要携过她的手,却见面前的人同身后的文武百官一起跪了下去,口中三呼万岁,抻直了线条的背裹在绫罗绸缎里,无端端多了几分旖旎意味。此情此景落在他眼里,他喉头微微一动,亲自扶她起身:“朕既然下旨封你为嘉和公主,你从此便是慕容家的人,跟哥哥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周遭寂静无声,面前人清泠泠开了口:“微臣感念圣上荡荡隆恩,皇上仁德。可天子如父如君,臣不能逾礼。”于是皇帝的脸色微微沉下来:“怎么?又是什么人到你面前嚼舌头?朕……”她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里不自觉地蜷了一下,轻轻打断他,如同平日一样对他笑:“皇上怎么就动气了,竟成了臣的罪过。想必一会儿皇上还有话对臣说,如此先别误了时辰。”
底下人只看到她言笑盈盈,三言两语缓和了今上阴沉的脸色,不由交口称赞将军……如今该叫嘉和公主,果然深得圣意。册封礼繁杂冗长,皇帝勉强按耐住烦躁,公主却一如平日沉静做派。礼成之后文武百官散去,皇帝果然留下她叙话,进殿先没叫她坐,只是温存道:“妹妹累了一个上午,先换了衣服松快松快。”
皇帝许过她进宫可乘辇;上朝可着甲、不卸兵刃;见亲王可不跪,诸多特权与皇帝无异。那时她年轻气盛,明里暗里打压的人不少,可是军功卓著之下,满朝文武竟然一个敢说话的都不曾有。犹记得她神色傲慢,只顾恶心那些人,竟也没推拒,在多少人的磨牙声中悠悠道:“圣上英明,臣不胜受恩感激。”那样张牙舞爪的年岁,如今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
她换上了极少着身的官服,从温婉良善的嘉和公主摇身一变成了精明寡言的镇国将军顾大人。君臣二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里,一时寂寂无话。内侍换了新茶上来,滚烫的温度托在手心里,渐渐一路漫溯到心里,成了不可言说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