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事情办得差强人意,也知道她素来聪明,恐怕册封公主的旨意一下,她就想明白了他的企图。他愿意忍耐她的小性子,主动挑起了话头:“如今西北安定,你也成了慕容家的人,算是多年夙愿达成。”安静俊秀的人目光沉沉的,做臣子的不可直视皇帝,故而目光牵引着落在了一旁的红木案几上,恭谨的微笑仿佛刻在了嘴角。听得皇帝说的话,她脸色变也未变,行礼如仪:“西北一直是皇上的牵挂,如今做臣子的既能为主分忧,是臣的福气。至于臣的私愿……”她语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继而俯首深深拜下去:“圣上不以臣卑鄙,许臣无上荣耀,多谢皇上。”他面色稍缓,被强行镇压的心思蠢蠢欲动,试探着说:“起来说话!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说句诛心的,你南北征战多年,在朕眼里,满朝文武比不上你一个。”她侧了侧身子示意不敢:“臣惶恐。”皇帝笑了一笑,语气和煦:“可是朕心疼,你看与你一般岁数的人,莫不儿女绕膝,回到府上好歹有人牵挂着。朕也不强求你与谁和和美美,只希望你有人照顾。”
她眼底深秋雾霭一般的固执似乎渐渐淡去,转而浮现几重感动:“是,有劳皇上一直挂念。”皇帝见她神色松动,不免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试探说道:“朕心里倒有个人选,是户部尚书白广仁家嫡出的二公子,名叫若舒的。正正经经的世家出身,名满京城的状元郎。妹妹觉得怎样?”
这次她不予置评,鸦羽的眼睫轻轻一颤,浓密的颜色交交叠叠掩盖住了眼低的异色。皇帝看过去只看到她斜斜倚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茶盏。他也不急,知道她在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他想,她再不着调也该慎重,何况……那人珠玉在前,白若舒即便风华绝代,到底在情分上落了下风。皇帝这样一想,忍不住要叹气,这样好的机会就要功亏一篑了。可过不多时她跪下谢恩:“微臣多谢皇上爱重。”皇帝盯着她瘦削身影,没忍住刺了一句,语气仍然是和煦的,然而恰到好处地带上几分迷惘的沉痛:“……若是老十七还在,你们两个才真是……”这没头没尾的话叫外人听了意味不明,她依旧伏在地上说:“逝者已逝,皇上珍重。”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这话你不单要对朕说,更要对你自己说。他走了可是你我还在,我是他哥哥,合该完成他的遗愿,好好照顾你。”
“遗愿”两个字毫不留情地扎在了脆弱的心壁,她狠狠抖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手心里浑然不觉,回过神来才发现鲜血淋漓。她几乎有些艰难地控制住脸上的神色,尽量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皇帝一眼,悄悄把手缩进袖子里:“诺。”说完起身时微微踉跄,雪亮得近乎冰冷的目光对上皇帝的视线,皇帝的心一颤,几乎要躲避开她真心实意的沉痛,后悔得想要把话收回来,她自嘲一般低下头,勉声说道:“臣身子不适,告退了。”转身便走了。
这些年来她太过克制内敛,仿佛换了个人一样恭谨守礼,同样的,他也再难看到她的喜怒哀乐,可是人活着怎么可能不喜不怒呢,她的悲喜都被那人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摇摇欲坠地封印在了往事之中,说来丢人,她安安分分俯首称臣,他却仍然惧怕她,怕她有知道了真相,怕她有一日不顾故人遗愿,带兵杀了他给那人偿命。幸而这几年他羽翼渐丰,在她面前有了说话的底气。可是倘若有朝一日她忍无可忍,积攒着的滔天恨意怕是能噬人。
可是说来奇怪,年轻的女孩子再怎么失意难过,总让人觉得如同杜鹃声声啼血,凄婉中又多柔媚。可她难得一见的哀痛如同利器断刃,带着血气和冷硬的沉重,贯穿了她尚不厚重的人生。
他的死在她心里留下了重重的一笔,无知无畏的少女过早地被命运捉弄得体无完肤,少年时多少的不甘、多少的无能为力、多少的怨怼、全都揉捏在浅淡的“哀痛”二字之中,早已不仅仅是痛失所爱。纠缠了她多少年的午夜梦回,如同暗处生长的有毒的藤蔓,成了她不可言说的心魔。
自那日过后她即使是上朝时看到了白家人,也不见亲热神色。仿佛从头到尾置身事外,更显得皇帝这个外人颇为急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圣眷隆重。可若是说她不愿意,也怎么没见她推脱?于是满京城都等着要看看皇帝之下最尊贵的人这亲到底成得合不合心意,无数流言蜚语酝酿在四九城的每个角落,仿佛无数只手拨弄着诡谲风云。